chapter 48
温青用了好几杯水漱口,才把嘴里那股子烟灰味给消磨掉。那种恶心从喉咙一直蹿进了她的心肝脾肺肾，仿佛有腐尸一样的味道扩散在这个房间里,让她连一刻也无法忍受，她只想离开。
径直回到房间里,她发现挂在衣撑上她每天上班用的那支包不见了,里面装着她的钱包和地铁卡。翻找了一番，她突然发现温妈站在边上,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她。
温青懂了，问：“我的包呢？”
温妈说：“你爸说了,你今天就不要去上班了。”
温爸在阳台上抽完了烟，一拐一拐地走回到客厅里坐下，家主的派头永远是那么的足,茶几上还放着温妈早早为他泡好的茶。
温青的怒气冲到了满值,挺身站在他的面前：“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把那茶杯拿起来咕咚喝了几口，温爸说：“你这个工作今天就辞掉,早跟你说不听，不能再继续干下去了。昨天秀秀说了，他老公的公司有一个职位刚刚空出来,今天你跟着我们过去看看吧。”
她从来也没有满足过他们的期待,所以他们打算自己来。温青在心中止不住的冷笑，如果这样就想摆布她的人生，那她过往二十多年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
“让秀秀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吧，你们就算把这个家都藏起来了，我一样要去上班。”她转身，甩门而走。
“站住！”温爸的怒吼声从身后加起来，奈何他腿脚不好，追不过来，温妈跟出去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她什么也没有，只有手上抓着的手机，就像当年录取通知书到来后她孤身前往大学时一样。温爸和温妈总是想用这种方式控制她，他们忘记她从高中毕业起就没从家里拿一分钱了，他们也不知道在这个时代，一只手机已经足够支撑着一个人浪迹天涯。
下楼之后，温青给温秀秀打了个电话，温秀秀接到她的来电时很惊喜，“表姐，你怎么主动打给我了？”
温青的声音冷冷的：“我不管你想做什么，你离我爸妈远一点，这样我们的亲戚还有的做。”
温秀秀心里老大不高兴：“表姐你这说的什么话？我做什么了？大伯和伯妈来北京看你，他们怕你忙，我不过是去车站接了一下，你这么说多伤我的心？”
温青不想和她费口舌：“你自己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我这不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嫁得好也有错？咱们是亲戚我才这样的，没想到好心好意还换来你这么说，表姐，你可不能太自私了。”
懒得和她多说，温青把电话挂了，叫的车已经开到了跟前。
坐上车，她想，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说她自私？早上她毫不留情的倒了那杯符水后，温妈义正言辞地斥责她太自私，不懂得替父母着想。现在，她只不过警告了温秀秀一句，温秀秀也说她自私。
什么是自私呢？在东平殡仪馆的办公室里，她问起了这个问题。
大家都不是外人，凌伶早就把温青父母突然到来的事情说了，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们多多少少猜到了一点什么。
“你爸妈是不是来催婚的？”成连杰问的很直接，“我用我的亲身经历告诉你，你这个年龄还不结婚，爸妈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不过，再过几年就好了，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们就不催了，他们天天哭，骂我断了成家的香火。你们说我家的香火有什么好接上的？我又不姓李。”
成连杰大概是整个馆中最支持温青不婚想法的人，他虽然不是自愿单着的，可是他豁达，其它人则做不到这一点。在大多数人的心中，只有结婚生子才是正常的人生，这个比例在馆中也一样。
“呸呸呸！别听他瞎说！”周馆长果然把话头抢了过去，“为人父母的都是一片苦心嘛，当然希望你过得幸福，你们年轻人虽然有自己的想法，有时候还是要听听老人言的，我们总不会害你吧？”
温青摇摇头：“我不是问这些，我就想知道，什么算自私？不结婚是自私吗？”
“还是……稍微有一点儿吧。”周馆长说。
“为什么？”
“你们年轻人想多玩几年没错，但是不结婚怎么生孩子？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也得体谅体谅父母。”
不结婚就是不孝顺，温爸也和温青提过这个概念，“孝顺”二字温爸在嘴里挂了二十多年，在温青的角度看来，每次想达到的效果无非是“顺”而已。无条件的听话，即为“顺”。
“我懂了，成全父母的期待叫孝顺，成全自己的期待叫自私。”温青喃喃，理清了这个逻辑，“那么我还是做个自私的人吧，毕竟这人生的结果是要由我自己负责的。”
周馆长说不过她，站起来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冲一旁听得认真的小青和吴珂说道：“青青的脑子里歪理多，你俩可别听进去，你们是咱们馆里的最宝贝小苗苗，以后要娶个好老婆，嫁个好老公！”
“娶个……老婆……”小青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或许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他还太小，他的脑袋里很懵懂，“娶个老婆干什么呢？”
这一问问得周馆长差点跌倒：“娶老婆的好处你都不知道？娶了老婆之后，你每天可以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她还会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你要是工作忙，父母那边她也会为你照顾好，生了孩子后就更好了，下班回家逗逗孩子，也不愁没事做。”
吴珂托着腮想了想：“这不就是请了个女佣吗？”
周馆长：“胡说八道！”
小青回忆了一下自己父母的生活方式：“结婚好像就是这样。”
眼见年轻一代都不怎么顺着自己的话走，周馆长有点尴尬：“女人就是要以家庭为重嘛，千百年的传统就是这样的。”
“守着那么多传统，大清朝不也完了吗？”温青又咕哝了一句，之后便闷闷地趴在了桌上，不再参与讨论。
只要肯与人争论的人都是好的，至少他们有思考与听取意见的可能，最难以沟通的是温爸和温妈这种拒绝争论的人。他们只想把自己的想法填食一样的灌给温青，不接受反驳，不承认任何非他们所有的道理。
也许是工作以后过得生活都太顺风顺水了，温青已经好久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难题。她深知很难说服爸妈，从前她采取的最佳方法是逃跑，可这次他们来到了她的地方，断了她逃跑的路，她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下来。她能做什么呢？强行将温爸和温妈送到车站送回家吗？或是顺应他们的意思换一种人生？似乎总共就三条路，除了这两个极端的选择，便只能承受着日复一日，不知会持续多久，也不知激烈程度如何的鸡飞狗跳。
纵然对自己的父母有着清晰的认知，她还是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落脚的第二天就找来了东平殡仪馆。准确的说，他们让温秀秀把他们送到了东平殡仪馆。温秀秀到底忌惮早上温青的那通电话，把人送到就找个借口走了。
凌伶早上去纪念堂彩排了一下，出门便被刚刚跨进东平殡仪馆大门的温爸温妈叫住了。她知道来者不善，马上在大群里发了消息，为了怕温青难堪，周馆长把人都遣散了，只留下自己和温青在办公室里等着。
这一回，温爸是来替温青辞职的。
是的，他站在温青的面前，替温青向周馆长辞职。
周馆长无比的尴尬：“这个……青青在咱们馆里干得好好的，您这样我不能答应啊。”
温爸看周馆长的眼神里尽是嫌恶，只是因为顾着自己人民教师的身份才保持了足够的礼貌，“我们青青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我想您也知道您这里的工作是什么性质，她能在这里工作三年已经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了。我听说您也有个女儿，将心比心，您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在这种地方工作？”
“您不能这样说，我们这也是正规的国营单位，我女儿还在读大学，要是她自己有这个想法，我是不会拦着的。”
“哼，没影的事当然可以拿出来随便说。”温爸态度轻蔑，“您愿意和死人打交道是您的事，别把这种想法强加给别人，青青她是要出嫁的。今天这件事就这么说，感谢您这三年对青青的照顾，她今天就走，不会再来了。”
暖气开得太足，周馆长的额上坠着汗，他还未遇到过这种情景。
“爸，你当我存在吗？”温青几乎咬碎了牙，终于开口。
温妈在后面拉她的胳膊：“大人说话，你不要插嘴！”
怒火攻心，她用力的一甩手，温妈站得不稳，差点摔倒，“你干什么，要打妈妈吗？”
温青转头看去，温妈的脸上委屈带着怒气，再看另一头的温爸，那瞪着她的眼神令她很熟悉，如在平时，已然抄起了拐仗。
无数的争吵，从遥远的年代开始的争吵，重回到她的耳边。争吵，哭泣，男声，女声，童声，声音时高时低，像是轰鸣的鼓点，在她的身边炸起来。
这种感觉也是她熟悉的，叫做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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