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亓官
昆仑墟位于穹海中心，悬浮于海面之上。山高而入云，从外面看常似有雾气弥漫四周，中间郁郁葱葱的山梁，各样草植树木高而巨大，时而有各色的鸟儿掠着雾气在绿色的枝桠间穿梭而过。看不清山内是何情形，只看到一道瀑布自山顶穿云而下，再隐入雾中，整个昆仑墟在穹海中若隐若现。
昆仑墟出入无路，因为这里实乃仙人所居，凡人难寻亦难见，只有在混元修炼至元灵八阶才仅仅能瞄到一点轮廓，若是乘船去寻，也似是追那海市蜃楼，终不得门而入。
山中仙人会轮流出山，去到混元之中除妖，若途中得遇有缘人，也会收其为徒，悉心传授修炼之道。其中品性高洁纯良，心境不染俗尘之人可随仙人回到昆仑墟，这样的人却是千百年难得一见，大多数弟子都留在了混元，各自开宗立派，做了凡人中的‘仙人’。
人生于世，七情六欲再所难免，执念由此而生。有了执念，人，就不干净了。
亓官遇到竹生仙人时五岁。他躲在地窖的角落里，抱着肩膀，把半个头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眼前有一群轻飘飘的人影，有白色的，有黑色的，眉眼模糊，只能看出表情痛苦而狰狞。亓官许是被吓着了，一动不动，只是直愣愣地看着。
亓官头顶的地面之上，有人踹翻母亲放茶具的桌案，掉落的瓷器发出碎裂的声音，有人踢倒了父亲常坐的太师椅，有人被按住头一下一下按在地上砸，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有刀剑劈砍在梁柱上刺耳的摩擦声，有衣袍被锋利的剑刃撕裂的吡啦声，还有喉咙被划开时发出的呜咽声。有血从地窖出口的缝隙里滴下来，就掉在亓官眼前那一束微弱的光里。温热的血珠仿佛还散发着热气，直直的掉进厚厚的尘埃里，有些怕得四散逃开，有些则紧紧拥上去。
被激起的尘埃腾起来，映在另一面飘忽的人影上，好似给它换了件衣裳，人影扭动地更厉害，像穿上新衣的貌美少女，急急的对着铜镜骚手弄姿。飞的高高的细小尘埃散落在了别处，那些没逃开的尘粒，不情愿地要缓缓落回那红色的漩涡里，下一滴散着热气的血滴掉下来，它便溶进了那一点红海里，再也逃不出。
上面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亓官听得出母亲的哭嚎，父亲的怒吼，听到比他大两岁的兄长哭着喊娘亲，平日里为他准备衣裳的刘妈妈喊着夫人，还有总是把他逗到生气的家仆成忠……
亓官听着听着，声音渐渐平息，滴下的血珠越来越多，眼前那些轻飘飘的人影也渐渐消失了。地窖的出口被打开，刺眼的光瞬间占领了狭小的地窖。“原来还有那么多逃掉的”亓官心里想。
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慢慢托起，好温暖，像母亲的怀抱。他感觉自己被移出了地窖，想看看母亲的茶具，想看看父亲的书案，想看看兄长心爱的那块玉佩还是不是挂在腰上，想看看刘妈妈昨日为了给他缝衣裳被针扎伤的手还有没有流血？‘应是还没好吧，不然那地窖里掉落的血珠，怎的停不下来。’
亓官想看，可眼前白蒙蒙的，伸出小手去摸，柔软的触感像是丝绸，不，比丝绸还软，轻飘飘的，似有若无。过了好一会儿，亓官看到一双极美的眼睛，辨不出是男是女，感觉自己的眼皮像是坠了千斤重石，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睡吧”。
再睁开眼时，亓官正和衣躺在草地上，旁边背对着他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白色的衣服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发亮，有些刺眼。头顶的发髻上插着一只凤鸟图形的藤簪。
亓官动了动，一低头看见自己穿着蓝青色的衣裳，这是刘妈妈早上给他拿的，是母亲挑得料子，做好后父亲还夸了说亓官穿着更俊朗了……
“母亲……父亲……”亓官的声音小小的，语气里带着疑惑。
“醒了？”那白衣人转过身来看着亓官。‘好漂亮的人啊\"，亓官看得愣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过来坐。休息好了吗？”
亓官回过神来，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这应是一片竹林，他们在一条小溪旁，刚刚自己躺的地方，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坪，还沾着溪水中的潮湿，可自己醒来时明明感觉很暖和。亓官走到白衣人身边坐下，转头看了看那白衣人。鹅蛋形的脸，皮肤白皙，侧脸看睫毛忽闪忽闪的，高挺的鼻梁，挂着笑意的嘴巴，在阳光的照射下亓官甚至看得清脸上的毛孔，‘好干净的人啊’，亓官心想。
亓官拿不准眼前的人是男是女，不知该怎么称呼，正不知该如何寻问，那人转过身面向他，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亓官”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穿着新衣服给父亲母亲看，大家都夸好看，然后外面有人砸门，父亲让母亲把我藏进地窖里，我看到地窖里有好多人影……我想见父亲和母亲。”
“人影？”那人惊讶了一下，问道。亓官点点头，那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伸出两根食指，往亓官的眉心处一点，亓官便动不了了。亓官看到好多鸟飞来飞去，低头看还有蝴蝶互相追逐嬉戏。亓官试着动了动，却惊起一群飞鸟，有的还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是不满亓官扰了它们休息。片刻后那人将手收回去时，亓官便能动了，睁眼看飞鸟不见了，亓官疑惑的很。
那人笑着看他，说道：“数千年的榕树，难得啊。亓官，想你也无处可去，随我修行吧。”
从前亓官总是听大人们说起，修行得道便可升仙，升了仙就能主掌世间万物，想是应该很厉害的。
“我要见母亲和父亲。”亓官睁着大眼睛一眨眨地盯着那人。
“真要见？”
“要！”
那人冲着半空挥了挥手，宽大的袖子从这边荡秋千一样荡到另一边，凭空出现一个圆圈，里面是父亲坐在太师椅上笑意盈盈，母亲坐在另一边正说着什么，厅上刘妈妈在给亓官整理衣裳，成忠站在父亲身后也笑着，兄长嘟着嘴斜着眼睛看亓官，亓官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兄长穿的也是新衣服，他怎的不高兴呢？’亓官心想。不一会儿几人一块齐齐地看向门口，父亲立刻起身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转身对母亲说了什么，然后成忠和兄长便挪开了桌子，打开地窖的入口，把亓官放进了地窖里。
圆圈里的画面闪了闪，一个满身鲜血的人从厅里走到院中，仰头朝天吼着，手中的剑还滴着血，那人好像哭了，然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随后拿起掉在地上的剑，一刀抹了脖子。血是喷出来的，正好喷在前面的石地上，沾满了血的剑被阳光映的反出红光，那人身形晃了晃，便倒在面前自己喷出的血里来。
这时那圆圈又闪了一下，出现一群男女老幼跪坐在在一间院子里做哭泣状，一个身着朝服的人走过去，对着他们说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去，那些黑衣人拔出刀剑，将这群老幼妇儒一一斩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儿被一个老妇人护在怀里，老妇人的血溅到男孩儿的脸上，男孩儿昏死过去，黑衣人乱杀了一通，也没去检查是否还有漏网之鱼，看着院中躺倒一片，几人便隐没于黑暗中。
“看懂了吗？”
亓官没回答，那人转头看了眼亓官，大大的眼睛挂着成了串儿的泪珠，面上却毫无表情。亓官只觉胸口压着巨石，喘不上气，那个穿着朝服的人，是父亲。
那人似乎察觉到亓官的不适，伸出细长的手指在亓官心口上点了一下，亓官一口黑血吐了出来，然后便控制不住的哭起来，哭嚎声惊起一群觅食的飞鸟，不远处低头吃草的野山羊抬起头看向亓官的方向，嘴里还嚼着青草，青草里混了一支黄色的蔳公英。
亓官哭得累了，睡过去，那白衣人抬抬手，亓官嘴角的血渍便不见了，然后便又转过身去继续打坐。
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一步一步走到天空的中心，星星爬上来，看见月亮便欢喜的一跳一跳。青蛙的呱呱声吵醒了亓官，亓官再次坐起身，身下还是潮湿的青草，也还是温暖的感觉。看了看那个白色的身影，一瞬间觉得天地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他不想回到那个院子，从前里面有父亲，有母亲，有兄长，有可口的饭菜，有新衣服……现在，那里空空如也，胸口中好像也空了一块，就像从前兄长抢了他心爱的玩具。
“你醒了？睡得够久。”那白衣人站起身走到亓官面前，“小家伙儿，你睡了三日，哭了半日，又睡半日。我在此地耽搁了太久，我得走了，还有个小麻烦要处理下，你既已无处可去，可愿随我同往？”
亓官抬头看着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那人笑了笑，便转身朝小溪另一边走去，亓官看着他像走在一个看不见的桥上，走到小溪边时有点不敢迈出腿，正迟疑着，已经走到对岸的那人转头对着他招了招手，“来。”
亓官踏出脚，好似真的踩在石桥上，然后便大胆地朝另一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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