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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


待白珍珠醒来时,眼前一片烛火微茫,一个高大的男人赤/裸上身背对着他,满身细汗。

        这个背影英挺紧实,腰线精致明朗,只是腰间留有一道起伏嶙峋的粗重伤痕。

        伤痕如山峦起伏,泛着红晕,在他冷白的肤色上尤为鲜明,看不出是陈年旧伤发痒泛红,还是新伤刚刚脱痂痊愈。

        这个身影,正是他前世在军帐里,最后一次见到的燕王。

        “殿下,如果奴才猜的不错,叶盛这起人动手造反,也就这几日了。”那时白珍珠做作的倚着帐幔,言语轻轻的试探加嘱咐,如同被风摇曳的烛火,“殿下莫不要忘了,与奴婢的约定。”

        燕王傅行驰无话,只是垂下眉目,锋利阴鸷的眼神自白珍珠的锁骨扫过腰际,扫过被貂裘掩盖的残缺,这人身形纤弱无骨,肌肤却通体柔软白润,仿佛三十多年的岁月都停留在净身那一日。

        接着,他扳过白珍珠的肩头。

        白珍珠顺势抬手,格格一笑,用力捏住他手腕,继续道:“不要忘记。”

        “你放手!”

        空气中又是一声尖叫,刹那间,白珍珠已被人提了起来,两只手被捏在一起。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燕王英挺却有点迷茫的面孔靠近,刚才的小姑娘立刻递上一根麻绳。

        燕王有些犹豫,方才的小姑娘马上大呼小叫催他动手,白珍珠本能的缩着脖子,却避无可避,双手双脚都被麻利的捆了起来。

        刚才的挣扎让他身上棉被滑落,冷风欺身,视线倒逐渐清明,眼前依然是刚醒来时粗糙的帐篷、大呼小叫的小姑娘及好像并不认识他的燕王。

        “你说的人!我们不认识!”小姑娘见他被捆了手脚,凑近他耳朵大声喊道:“我们救你回来!你不能伤害我们!”

        白珍珠被她吼的震耳欲聋,眯眼用余光打量着这个与燕王别无二致的青年,他见没事了,已扭头从地上拎起一条冻鱼刮起了鱼鳞,熟练的就像在菜场杀了二十年的鱼。

        白珍珠属实有点震惊。

        小姑娘这个惨淡到讨不到媳妇的哥哥,居然和燕王生的一模一样。

        如果是崇元五年,燕王也不过刚十五岁,这时还是他第一次离开深宫,出京远行。

        皇上子嗣凋敝,膝下只有二子一女,长子是已故皇后所生的太子,次女是当时的叶贵妃之后的叶皇后所生的庆云公主,最小的就是燕王。

        燕王的母亲是宫中侍弄花草的宫人,生的貌美却无任何家世,与皇上春风一度后怀上了龙胎。

        宫中叶贵妃独大,无助的小孕妇只好寻求皇后庇佑,不料皇后母家卷入一场舞弊案,抄家下狱,半夜时分,皇后孤身在寝宫自尽。

        眼看她再也藏不住,但那时叶贵妃膝下还有位三皇子,又因皇后倾覆春风得意,于是大发慈悲给了她个贵人的名分,还让她安心养下孩子。

        不料之后年幼的三皇子生了怪病,整日高烧不退,不到一月后就不治身亡,而他离世之日,正是四皇子也就是燕王的出生之日。

        之后,燕王生母也很快因病离世,就像没存在过一般,燕王和她一样很快被人遗忘,没有奴婢没有老师,甚至比不上后宫的花草,靠着宫中奴婢的怜悯与施舍,孤零零在荒僻的深宫自由生长。

        直到十二岁那年,滇北长依族人叛乱,叶贵妃的兄长叶青霄取得一场小胜,这种程度的叛乱本是件一指头就能摁平的小事,可当时太子太傅、大学士魏林海正被左迁到此做了个知州,于是叶青霄大做文章,让本就权势熏天的叶氏再次上了一个台阶,叶贵妃终于合情合理的将封后排进了日程,才再次大发慈悲,将燕王从冷宫拎出来,扔向了塞外。

        谁也未曾料到,燕王竟无师自通,且在塞外立下赫赫战功,但他不要封赏也不愿回京,更不在乎叶氏的弹劾与打压,且无论战局如何凶险,他都如同不要命般浴血厮杀,似乎根本不在乎功名利禄,只是沉浸于腥风血雨的怪物。

        于是叶氏也不在乎他,只将他视为前线开疆辟土的工具。

        白珍珠也作为这次小胜的战利品,从自己的老家被俘进宫伺候。

        所以燕王幼年事情白珍珠不甚清楚,但他初遇燕王时此人身形瘦弱,身上还没有伤疤,即使这一世燕王少年时就深受重伤且苦练肌肉,好歹也是住在皇宫里,也不会如此熟练的在冰天雪地里打猎杀鱼吧,而且皇宫里也没这么多鱼给他杀吧。

        兴许这世上真有生的极像的人。

        仔细看看,他们除了长相,倒确实有很多不同,这小伙子肌肉紧实又温柔憨厚,远不像燕王那么阴森冷血,不过这么阳光可爱的孩子,怎么就讨不到媳妇呢。

        白珍珠凑到小姑娘身边问,“这个小伙子是谁?你哥哥吗?”

        “是啊。”见他被捆着,小姑娘也不再害怕,介绍道:“我们姓舒木鲁,我叫月,我哥哥叫云,意思是,我是天上的月亮,他是月亮旁边的云。”

        “舒木鲁”是赫真族的姓氏,山林云月也是他们常取的名字,倒是一点不错。

        “你呢?”小月问道。

        白珍珠答:“我叫白珍珠。”

        “珍珠?你这个名字倒是好听。”小月笑道:“听大人说,珍珠是白亮亮拿来做首饰的,对不对。”

        “嗯。”白珍珠回答,又问:“我看这附近也没什么人,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当然不是啦。”小月指着外面,忿忿道:“我们本来就是四处打猎的,最近都是那些女真人和你们汉人打起来,把我们整得七零八落,最近我和哥哥又搬了老远,现在只能支帐篷住在水边,等多捕些鱼再回去。”

        “打仗是朝廷的事,我不过是个做生意的小老百姓。”白珍珠无奈笑笑,“我比你们还烦,一打仗,我们生意没得做,也过不下去了。”

        “对了小月,你知道八岔城在哪里吗?”白珍珠又道:“你们救了我,我也没办法报答,不如你们送我回城里去,我才能答谢你们。”

        “我们倒是知道在哪里,不过……”小月毕竟是个孩子,回头看着哥哥。

        舒木鲁云抬头,他放下冻鱼,甩甩手,突然比划了一串手语。

        白珍珠愣了一下,终于知道他为何讨不到媳妇了,眼前这么优秀的孩子,居然是个哑巴!

        “小时候爹娘打猎时被狼咬死,我哥哥逃回来后就不太对劲,耳朵还能听见,就是不会说话了。”小月解释道:“哥哥说,现在江面还没有冻结实,要等下个月,才能过江送你。”

        “对不起。”白珍珠讪笑,“是我多嘴了。”

        舒木鲁云连忙打手势,倒像是他做错一般,小月道:“哥哥说,没事,这件事都过去很久了。”

        之后,在呼啸的风声中,小月和舒木鲁云不停收拾着冻鱼,他们将鱼刮去鳞片、掏空内脏,接着将鱼抹上盐巴,腌制片刻后用炉火烘干,制成可以保留很久的鱼干。

        小月叽里咕噜讲一连串话,舒木鲁云笑着听她说,又给她擦汗,确实是个温柔和善的大哥哥。

        鱼干理完,舒木鲁云取了块热腾腾的手巾,动手擦拭身上细汗,自肩头一直擦到腰际。

        灯火摇晃,白珍珠眼前忽然昏暗,一道紧实的腰线搅合着鱼腥味出现,舒木鲁云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抱着块兽皮织成的毯子,定定的望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

        “你挪一挪,让我哥哥躺进去。”见白珍珠不解,小月答道:“我睡这个角,你们俩睡那边。”

        白珍珠懵懵着点头,舒木鲁云蹑手蹑脚躺下,将毯子裹在自己身上,他见白珍珠还不躺下,以为是自己太占地方,憨笑的向外挪了挪。

        白珍珠笑着看他,见他还是不解,慢慢从被褥里举起双手。

        “刚才多有误会。”白珍珠将手举高,谄媚的笑,“这个绳子太扎了,如果不解开,我也睡不着……”

        舒木鲁云忙动手将他解开,满眼抱歉。

        他干了很多活,掌心干燥炙热,白珍珠的手却细瘦阴凉,像一条冰冷的蛇。

        舒木鲁云忍不住给他捂了捂,似乎自己又觉得不妥,蓦地脸色刷红。

        他很高大,英挺眉宇间还带着些少年稚气,手足无措间,就像一只雪原上的小熊。

        白珍珠忍不住哑然失笑,想到燕王笑的屈指可数,在床上也是冷漠阴鸷,冷的像匕首刀锋,不知道如果笑起来,是不是也这么傻。

        这一笑似有波光摇曳,舒木鲁云登时手足无措,只好探头吹灭油灯。

        白珍珠身体仍未痊愈,周身疲惫,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他睡相不好,时不时翻动身体,将软软四肢随机搭在舒木鲁云身上。

        舒木鲁云只得左挪右挪,小心翼翼的寻到了一处角落,蜷作一团睡了过去。

        帐外一夜风雪,帐内炉火却烧的滚热,白珍珠一夜无梦,睡得从未有过的舒适昏沉。

        待他醒来时,帐内空无一人,东北雪季特有的蓬勃日光照耀,将整个帐篷映的亮堂堂。

        白珍珠尿急下床,急忙寻到尿桶,此刻无人,倒省了他被人看到隐私的尴尬。

        还好他们没分清自己是男是女,要是帮他换了衣服上药,那岂不是连他的秘密都看了去。

        白珍珠倒不在乎自己算不算男人,只是这对兄妹常年生活在建州郊野,应该不知道什么是宦官,如果他们发现自己有这么点不男不女,是不是应该害怕的直接扔雪地里,让他自生自灭。

        一阵寒意袭来,帐门被掀开,白珍珠披着被子,拎着尿桶站在门口,正撞见舒木鲁云,手上拎着只野鸡。

        “我倒尿桶。”白珍珠不好意思的提着尿桶,“我怕去外面撒尿,那玩意儿也得冻掉。”

        白珍珠都没有那玩意儿,却说的行云流水毫无波澜,可这个男人间的朴素玩笑,倒害得舒木鲁云有些脸红,他拉开帐幔,将尿桶倒在门口,又用雪地掩埋。

        他回头时,看到白珍珠穿着双显然大了的雪靴跟在他身后,一张瓷白小脸从厚重被子里钻出来,淡淡笑着看他,长而卷翘的睫毛上落了层霜。

        白珍珠个子不高,身形纤瘦,睫毛下的眼睛圆润清亮,带着浅浅笑意,糅合着稚嫩和丝丝妩媚,舒木鲁云一时想不到别的词,突然觉得他像只山间的狍子。

        “我精神多了,跟你出来转转。”白珍珠笑眯眯,脚在原地打转,雪地里踩出两个坑,“行吗?”

        舒木鲁云居然红了脸,片刻后指指他的被子,又比划了几下,见白珍珠看不大懂,索性伸手掀开被子,迅速将自己的狼毛外衣裹在他身上,回手将被子丢了回去。

        接着,他拿出一块纱巾,细细盖在白珍珠头上,又打了个结,示意白珍珠不要解开。

        “我知道,看多了外面会雪盲。”白珍珠摸着厚实的狼毛,与他四目相对,“倒是你把外衣给了我,不冷么?”

        舒木鲁云笑着摇头,骄傲地翻起棉衣给他看,里面纳了层密实的貂绒。

        舒木鲁云提了斧头,背了竹筐,比划着去上山砍柴,白珍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自觉揣着双手,紧紧跟在他身后。

        随着脚步攀升,四下景色渐渐变小,最终被拢在山脚下,一片无垠雪白中,勉强能瞥见丁点城池。

        尽管做过几次监军,也来过几次燕王驻地,但白珍珠从来都是在边城里吃喝享乐,只在讨好燕王时躺过几次军帐,对此刻眼前的场景既不感兴趣,也十分陌生。

        舒木鲁云将竹筐掷在地上,开始认真砍树拾柴,白珍珠实在无所事事,心里一时促狭,小心翼翼从地上揉了个雪团捂在手心。

        “小云。”白珍珠踩着雪,吱呀吱呀到他身后,“你看这是什么?”

        舒木鲁云疑惑回头,白珍珠猛的抬手,将雪块怼上他面孔。

        他没戴头巾,瞬间被冰凉凉的雪块盖了满脸,惊讶却无声的呆了片刻。很是可爱。

        他毕竟是个少年,被恶搞后显然有些生气,也捏了一只雪块,冲着白珍珠砸了下去。

        白珍珠却没再反击,突然抱着头蹲了下来,像是被砸到眼睛。

        舒木鲁云立即不再记恨,马上俯身去看白珍珠有没有事。

        白珍珠眼睛被雪水揉痛,只能眯眼抬头,右腿膝盖却飞快抵上舒木鲁云腰腹,双手锁上他咽喉。

        舒木鲁云没有防备,冷不丁被击中,可白珍珠到底没什么力气,迅速被他反制,压倒在雪地里,二人四目相对。

        舒木鲁云猛的压在他身上,气愤的挥起拳头,白珍珠害怕的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正常哑巴,被人这么偷袭,也会张嘴阿巴两声。”那一拳迟迟没有砸下来,白珍珠眯着眼睛,小心翼翼道:“你却紧闭着嘴,倒像是逼着自己不要说话,真是奇怪的紧。”

        见舒木鲁云没打算真的揍他,白珍珠飞快滚了两圈,坐在一旁大喘粗气,片刻后伸出根粉雕玉琢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依我看你的哑症,确实只是个心病。”白珍珠大了胆子,浅浅一笑,“等我回到镇上,一定给你找位名医。”

        舒木鲁云有些不大高兴,没再理他,继续捡拾柴火。

        “我冒险出手试探,只是为了给你诊病。”白珍珠无语起身,还是只能跟在他身后,“你倒好,还不领情。”

        就在此时,一声猛兽的低吟,由远及近,自山林间幽幽传来。

        舒木鲁云猛退一步,握紧白珍珠手臂,将他掩在身后。

        “什么……声音?”白珍珠不解,伸手抱着舒木鲁云手臂,舒木鲁云一动不动,只定定望向森林。

        白珍珠抬头,眯着眼被雪水揉痛的努力看去,一头白狼正直直立在林间,用饥饿的绿眼睛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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