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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游鳞儿(二)


冬日下过一场厚厚的鹅毛雪,游鳞睁开眼睛看窗外,一片银装素裹。

        他被穆穆拿保暖的衣物厚厚得裹成了球,床上还留着穆穆的体温。

        昨晚游鳞一个人睡冷又害怕,抱着枕头怯生生的在穆穆门口支吾。

        穆穆笑起来,招手说:“过来吧。”

        游鳞满面欢喜,在她温柔哄声和柔暖的臂弯中安然入睡。

        雪停下来,游鳞伸出小手抹掉窗沿的积雪,看到扫雪的师父,长发沾着雪屑,一切安安静静的。

        穆穆扫着雪,身后撞了个小东西,游鳞垫脚伸手:“师父,鳞儿扫。”

        穆穆想,游鳞十分懂事呢,小小年纪什么都干不好,但就是想做什么事,怕被丢掉似的,也因为逃亡病重地吃苦过,而自己又不是他生身父母。

        她低头看游鳞一身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游氏没有出事前,游鳞也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衣食有人伺候。

        穆穆本来含笑看他,内心思想编织,蓦然酸起来,摸摸他的小脑袋,弯腰把他衣服穿好。

        穆穆手冷了,游鳞打了哆嗦,但是也挺着不躲。

        穆穆笑说:“像个小火团似的,身体一定好得块。”

        游鳞把穆穆的手按进怀里,“鳞儿给师父暖手。”

        穆穆捏了捏他的脸,见游鳞虽然还是满脸的疮疤,但下巴尖和脸颊都圆润了起来。她疼爱的说:“去堆雪人玩吧。”

        “鳞儿不玩,鳞儿帮师父。”

        小孩眼睛里分明动心和眼馋。

        穆穆笑催了几声,游鳞就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堆雪人。

        穆穆扫尽了门前雪,取了春晖树种,出门摸摸游鳞说:“鳞儿乖,在这里玩,师父下午回来。”

        小孩抱住她的手说:“师父去哪里?带上鳞儿!”

        游鳞一下泪汪汪的,银豆子啪嗒啪嗒掉在雪上化出几个小洞,“是不是鳞儿丑死了,出去丢师父的人?”

        “啊?”

        “鳞儿没生病前人人都说鳞儿可爱,爹娘可喜欢鳞儿了!”游鳞瘪着小嘴,“师父等我好起来”

        穆穆忍不住笑,“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师父没有想这个,带你出去也好拜拜大师伯。”

        游鳞开心雀跃,穆穆抱起他,走向埋葬伊惠风的山。

        游鳞看到一棵劈得焦黑的残木后有座坟,墓碑是一块漆黑如石的木头,写着战死大师伯的名讳。

        穆穆说:“这墓碑是千年玄木,是你三师伯找的,二师伯写了字,四师伯开的地。”

        穆穆无力的叹气,抚摸被雷劈死的老春晖木,“师父什么也做不了,做不好,那时被人救出来”

        洪炉大冶源远流长,自天地形成时就有,是修士界中大名鼎鼎的门派,弟子骁勇战于道邪战场,而狼狈被困、最迟一个被拉扯着救回来的只有她。

        穆穆心里愧疚的说着,大师兄,小穆只能为你种下喜欢的春晖木,我只能做到这些啊

        小孩稚嫩的声音带着万千豪情响起:“师父快教我法术,将来鳞儿护着师父,鳞儿救师父!”

        穆穆苦笑摸摸他的头:“若是如此,师父可不会做鳞儿的负担了。”

        她注视大师兄的坟,默默难过着自己的无能和卑微,想着过去种种对伊惠风的拖累。

        最后悔的便是善良的伊师兄一定放心不下最弱的她,却在死前也没能见到自己安全赶回来。

        游鳞跪下合掌,对墓碑大声讲:“鳞儿听师父总是说起大师伯,说大师伯人最好了!师父现在很好,大师伯放心吧,以后还有鳞儿报答师父呢!”

        游鳞连着磕头。天空飞扬下轻雪。

        穆穆眨眨湿润的眼睛,解下围巾给游鳞围上。

        她铲掉被雷劈死的老春晖木,种下新的树种,来年这里就会长出向阳的树苗。

        穆穆俯身种下一个又一个,游鳞踮起小脚颤颤的给穆穆举伞,伸来小手拂掉她身上的雪花。

        来年清明祭祀时,尔炎凉在伊惠风坟前看到一片生机勃勃的春晖树苗,在天空中微微反射着阳光,愕然片刻。

        他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孩童脆亮的背诵声。

        “治心如何,即心治心以自然心治勉强心。以安分心治非望心。以顺受心治怨尤心。以推诚心治猜忌心。以镇定心治摇惑心。以中正心治偏袒心。以大体心治细务心人心不治不纯。如彼乱丝。不理不清”

        穆穆牵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子,提着篮子走来,穆穆低头注视徒弟,嘴上抿着笑。

        尔炎凉听那清亮有条理的童声,回想柳色新报过冬至后穆穆收了一个孤儿做弟子,心里嘲讽,小师妹,这小子可比你当年学经读书上道百倍了,当年管闲事的大师兄不知浪费多少时间,才把基础的经文心法刻进你这学三天忘两天的木头脑袋里。

        那小徒弟继续流畅背着:“我故说经。欲治人心。人心得治。天地清宁。”

        小男孩弯起黑亮的眼睛,拉起穆穆的手臂撒娇:“鳞儿又背完了!对不对?”

        穆穆站住脚,满面认真的低头回想,童子睁着清晰亮澈的大眼睛,炯炯望着她。

        尔炎凉心里一过就知一字不差,穆穆的缓慢查对让尔炎凉生出惯常的不耐烦,他心高气傲以为暗地里并不输给当了掌门的吕人啸,平时也只与精英和雄才相交,从不喜欢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人上,他看一眼穆穆就知道这个小师妹只能麻烦到别人,更谈不上什么前程,就与她甚少见面,也知道穆穆见自己就是敬畏和退缩,如果穆穆没有了在角落里安分和自知之明这两个优点,尔炎凉早将这可为名师之耻的穆穆从名门里淘汰出去。

        尔炎凉扫一眼伊惠风的墓,不,还有大师兄生前护着穆穆,虽然伊惠风死时只嘱咐二师弟接替他收尾道邪大战、执掌洪炉大冶,但尔炎凉感到,大师兄一定是放心不下这个资质其实只是庸常凡人的小师妹。尔炎凉便在死人的情面上容穆穆好好的在洪炉大冶生活。

        良久,穆穆点头夸道:“对的,背得真快。好鳞儿。”

        她从篮子拿出一个热乎乎的软皮饼,游鳞欢欢喜喜的吃。

        “师父做的三花饼最好吃!”游鳞说,“师父最好!”

        穆穆带着几分羞涩的笑,抬头看到冷淡俊薄、长身玉立的尔炎凉。

        穆穆脸色变得拘谨,不觉察自己微微低下了头,对游鳞温声说:“叫三师伯。”

        游鳞行礼:“三师伯。”然后便拉着师父的手,好奇的看并无回话的尔炎凉。

        尔炎凉挑剔的看一眼,这小子动作倒是很象样。

        他拿着玉壶琼浆,倾倒在伊惠风墓前,瞥到玄木墓碑上自缝隙中偶然生出的春晖树芽。

        游鳞听三师伯淡淡说:“小穆,满山春晖树苗是你所为?”

        师父立时面露紧张,小声说:“是。”

        “又做这多余的事。”尔炎凉漠然道:“树下埋大师兄,这些春晖树是以何生长?心湖上的鸳鸯给你们喂成肥鹅,越是妨碍观瞻,泛滥繁殖,倒能成祸患之势。”

        游鳞看到师父如遭雷击,竟然哭着去拔树苗,“是我错了,立即将这些树苗拔去。”

        尔炎凉轻视的哼一声,穆穆哭哭啼啼地改错,手被游鳞按住。

        游鳞说:“师父,春晖树长在玄木上好看。”

        穆穆红着眼睛摇头。

        游鳞说:“师父,我觉得大师伯喜欢的。”

        穆穆一怔,看向尔炎凉。

        尔炎凉冷道:“也只有伊惠风这么好脾气。你有心不如刻苦修行去,能提升一层境界,让大师兄少担忧挂心。”

        尔炎凉背身离去,穆穆在墓碑前泪水盈眶的说着对不起,游鳞不住的安慰她。

        春晖苗在春日飞快生长成林,柔和的反射阳光,闪烁而灿烂。

        转眼师徒和睦过了几年,穆穆来到茂盛连荫的春晖林,坐到伊惠风墓前低语。

        “大师兄,鳞儿越来越大了,越来越聪明”穆穆满面愁容,“昨日他拿‘气质品’的图来,问我‘性、欲、心’和洛书之数的关系,我半天也说不好,只记起大师兄从前跟我讲了很久后来是鳞儿自己去经纶重楼翻书解出来,但我身为师父到底惭愧他问的我越来越难回答,也不是这一次了”

        穆穆顿了顿,面露恐惧:“剑术也是这样!我使出来一两遍他就会了,鳞儿修炼极勤奋,可到昨夜我在山顶月影下看到掌门师兄舞剑,才发现我教鳞儿的剑招竟有五处错误!是我记不清师兄当年一遍遍教我,过了这么多年,我、我还是”

        她眼里堕下泪来,颤声说:“大师兄,鳞儿这孩子很懂事又聪慧,哪里都极好的!我怕误人子弟,你知道我功夫和悟性都不行会不会以后害了他?”

        一个清润的少年声音响起:“师父又来找大师伯了?”

        穆穆回过头来看到拿水壶的游鳞,他已经十六岁,如今可算得上是个俊秀的小少年。

        穆穆讶然:“鳞儿,怎么在这里??”

        游鳞笑容印着朝日阳光:“近日一直没有雨,鳞儿就来给春晖树浇些水。”

        穆穆问:“早时布置的几册厚书文”

        游鳞报道:“鳞儿已经记诵完了。”

        穆穆心里默默叹气。

        游鳞见她点头,高兴的说:“鳞儿应加倍努力,快快长大,便能早日报答师父的恩情。”

        穆穆苦笑,柔声回应,“好孩子,回去做你最爱吃的点心。”

        游鳞笑:“弟子也不是为了奖赏,鳞儿最喜欢师父!”

        他看到穆穆眼角晕开的红色和泪光,沉默了一阵,看着伊惠风的坟墓说:“师父是不是喜欢大师伯?”

        “喜欢的。”

        游鳞问:“师父喜欢我吗?”

        她微笑抚摸少年日渐长高的头,“喜欢的。”

        游鳞说:“不是那种喜欢,师父对大师伯是不是男女的喜欢?”

        穆穆好笑:“哪来这些瞎想?没有这事。”

        她想像当年伊惠风对自己的照顾和爱护一样,去对游鳞掏心掏肺,尽力关怀,愿意他好。

        穆穆低头看游鳞露出手腕的袖子,“鳞儿长得好快呢,衣服又短了,得做新的。”

        游鳞笑得很开心,拉住她说:“师父,我们回去吧。”

        穆穆点点头,听他在路上皱着眉讲:“师父心里有什么话可以跟鳞儿说,大师伯走了那么久,不会回答的。鳞儿能分担师父的心事。”

        穆穆安祥而宠爱,“师父没有心事,想你好罢了。”

        游鳞弯起眼睛,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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