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淬火
袁静程睡醒的时候，已然是第二天晌午。她前一夜刻意醉酒，就是想体验一次放纵的感觉。
可怜她是个当差的，就连酒醉都要挑着旬假的时候才有机会。
睁眼发现自己蜷缩在床边墙下，袁静程慵懒地遮了遮眼前的阳光，眯缝着眼睛好就才适应了光线。被褥早就被踢到了一旁，应该是夜里和衣而眠，热的。
床边的案几上留了茶壶和杯子，袁静程倒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是是掺了蜜的水。杯子下面意料之中的压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四个字。
举手之劳。
萧默到底还是进了后屋。
房间里其他的地方也都证明了这一点。几件换下来的衣物都已经洗好，桌上的杂件也摆放整齐，但又没有被收进看不见的角落里。而房间对面墙角下的那只大木桶，里面正盛放着半桶水，此时仍有一丝温热。
所有的一切都是萧默的痕迹，但他人不在这里。
袁静程揉了揉脑袋，开始回忆昨夜的情形，努力判断着那个穿白袍的俊俏道士是不是留宿于此。按照她之前原本的想法，放纵便要放纵个彻底。
但现在到了第二天，她又开始迫切的想知道真实发生的情况到底如何，甚至有些慌张。
无论男人和女人，这种时候都一样。
萧默正坐在铸剑堂二楼的书房里，看着陈越留下的各种字画，下意识的微微皱眉似乎已成了他的习惯。穆大头正在楼下后院里为他铸剑，时不时传来鼓动风箱的声音。
铸剑堂名声在外，穆大头的手艺是有口碑的，萧默自然信得过。所以穆大头说有新的工艺可以一试，他便应允；穆大头说需要一块上好的油烟墨，他便去找慕容言求助。现在已经开炉铸剑，萧默要做的只是等待，根本不需要操心。
他在想的，自然是袁静程。
男人于无人处心神不宁，想的一般都是女人。
萧默不谙世事，但不是白痴，很多事情就算容易自作多情，也要琢磨琢磨。他并没有宿醉，昨夜种种，萧默都记得清楚，甚至还能在第二天清晨，忍着在地板上睡了一夜的腰酸背痛，雷打不动地早起，寻一处僻静的地方练剑。
但实际上，他练得颇为凌乱。原本打算先试试慕容言所给的《铁笔生花剑法》，可练了两趟下来动作不堪入目。又换了最熟悉的《逍遥剑法》，也都失了水准。早上练功，算是白费了。
如果你的脑子里总是在想着别的，你一定做不好事情。
袁静程不难看，相反还很漂亮，只是平日里不施粉黛，而且总是穿着紫黑色的官服，容易让人忽略她的脸。
萧默看人喜欢先看手，因为这样可以很快判断出对方练的是什么功夫。可昨晚袁静程靠在他怀里痛哭，又窝在床边熟睡，月色下，一张白皙的脸就这样刻进了萧默的印象中，一时间难以散去。
所以他忍不住又回去了一趟，所幸袁静程还没有醒，让他有时间做一些他觉得该做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动起手来的时候，萧默觉得心安了许多。
然后他便径直来到了铸剑堂，因为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那里待下去。
穆大头收到墨块后，曾经磨下来一点细屑来研究，此时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所以萧默趁机决定正式铸剑，他也借机会留在了这间阁楼里。
这一幅画画得极好，山色宜人，又有雾气袅袅之感，虽然没有一处重墨，但却别有一番清雅的至味，就好比姑娘虽然不涂胭脂，但是……
这几个字写得不错，线条勾回处圆润柔美，但风骨犹存，就好像女子虽然身段窈窕，但一样可以性格刚强……
这一幅仕女图画工细腻，就是不如她好看……
还有这一幅……
萧默看来看去，看的都不再是字画了。
他叹了口气，若有所失地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喃喃自语。
“师尊，你可没教过我这些。”
……
又过去了不知道几个时辰，穆大山总算是将剑坯锻造了个七七八八，铸剑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环，这一步骤，萧默要在场亲自动手。
慕容言亲手所制的油烟墨终于派上了用场。墨块此时已经被彻底磨成了墨汁，混着一些暗红色的泥土一同倒在了一个又深又粗的铁桶里。然后便是加入了一桶清水搅匀，看起来浑浊不堪。
穆大头用火钳夹着已经锻造成形的剑坯，后者现在通体红彤彤，只是一眼看上去便能感受到里面蕴含的恐怖热量。
萧默此时双手贴在铁桶两侧，表情坚定地微微点了点头，眼神示意穆大头自己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始。
穆大头也回了一个眼神，当即持着火钳，将灼热的剑坯整个浸在铁桶中的液体之中。
嗤——
剑坯里蕴含的热量骤然释放，液体中的水分被瞬间蒸发，化作浓郁的雾气升入半空，让人看不清桶里的情况。
萧默双手一抹，内力却早已灌注进铁桶之内。在二人都看不见的桶里，浑浊的液体此时正在飞速旋转，将剑坯裹挟在漩涡正中。
旋转的水流就如同一条盘龙，泥土的颗粒附着早已在水中散开的墨，缠绕在剑坯之上。
穆大头此时也满脸通红，狠狠地咬着牙，手臂上肌肉根根绷紧，显然也在暗自用力。按照寻常淬火的工序，剑坯此时早已冷却完成，不应该还在继续蒸发水汽，之所以会形成现在的情景，自然是也有穆大头的功法在帮忙。
半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
随着穆大头一声大喝，收回了灌注进剑坯的内力，淬火的工序才算是结束。萧默收回了贴在铁桶两侧的双手，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然也是颇为消耗心神。
水汽渐渐散去，露出桶内的情况来。
原先整整一桶的液体此时已经只剩下一半，另一半显然早已随着热量蒸发而消失。
但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原本浑浊的液体此时有如清水一半，半点杂质都看不见。
浸入液体之前还通体烧红的剑坯此时分外焦黑，不仅表面斑驳不堪，而且整个坯子也变成了棍棒一般圆润，根本看不出剑形。
“成了？”萧默试探地问道。
“成了！”穆大头喜上眉梢，咧着嘴笑着，边说边用力把火钳提起，将剑坯从半桶清水中取了出来。
不等萧默仔细观察，剑坯就被穆大头急急忙忙地提到后院去了。穆大头一路小跑，显然是打心底里欢喜，萧默只得快步跟上。
到了后院，穆大头将剑坯搁在台子上固定好，用一根平锉刀细细地锉着。外表那些焦黑色的东西很快就被锉刀磨下来，掉了一地的碎屑，就像是煤渣。
经过锉刀的加工，圆滚滚的斑驳剑坯很快就又恢复了剑形，只是表面还是粗糙得很，看起来丑陋至极。
穆大头不慌不忙，虽然脸上喜笑颜开，但手却依旧沉稳，又用粗糙的抹布蘸着水，前前后后将剑坯擦了三遍，每一遍都能擦下整整一层焦黑色的东西。擦一次，剑坯就细一圈，穆大头就要扭身将抹布洗一遍。
三次过后，穆大头又换了一张织法细腻些的布，仔细地再擦了三遍。
一连换了六种布料，一次比一次精细，到最后已然换成了价格昂贵、柔顺轻软的绸子。只是每一次擦拭都会留下了大片难以洗净的黑色痕迹，故而六张布都难逃被丢弃的命运。
直到绸子也擦过一遍，剑坯便不再是剑坯，而是真真正正的剑条。只要装上了剑柄等配件，就是一柄好剑。
穆大头仔细地洗了两遍手，才算是没有在手上留下太重的黑色。他又伸手取来另一处柜子里早已准备好的木柄，双眼一眯，手上寸劲释放，便套在了剑条的末端。
小锤敲敲打打，乌黑油亮的剑条就安装上了黑光檀木的剑柄，护手处周正又不失圆融，精巧美观。
穆大头仔细地在木柄上缠绕好黑色的布条，又将长剑横着竖着看了两遍，确认没有任何地方做的畸形，这才放下心来，将长剑插进一个同样由黑光檀木制作而成的剑鞘里。剑身略细，但插进剑鞘之后，护手和剑鞘便是同样宽窄，让整把剑看起来是如此的和谐，就像是一整块上好的墨块一样。
做完这一切，穆大头昂首挺胸，将长剑横放在双掌之间，送向站在一旁不远处的萧默。
“客官你的剑，做好了。”
萧默也难掩心中激动，一直以来自己最期盼的设想终于化为了现实。自己有了一把称心如意的剑，而它也正和自己想象中一样好看。
萧默小心翼翼地接过长剑。黑光檀木的剑鞘比寻常的木材要重一些，地母玄钢和墨钢的重量相差无几，但更加坚韧。
剑鞘也是穆大头很早之前就已经制作完成的，一直等着今日剑条出炉。漆黑的木材上隐约可见木头独有的肌理，而就在吞口之处，有一枚暗红色的印章似的纹样。
边角圆润的红色方框之内，写着两个瘦体顺畅的字。
【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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