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多情恨

　　秋风，秋雨，枯叶落了一地。

　　容谦儿坐在窗户旁，往外看去，秋海棠被雨水打落入泥，满地残红。光秃秃的枝叶上蓄着雨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银边，慢慢汇集，滴答，滴答，颤颤地断续落下。

　　这个秋天，就快要过完了。

　　她站起来，披了一件紫缎的披风，向门外走去。长廊的尽头，方君与负手而立，白衣上沾了雨水，颜色深浅，像光线的流转。

　　他的身后放了一把五弦桐木短琴，弦是新换的。他每日里弹，每日里断，直至无弦可弹，手被割得尽是血丝。

　　但今天，琴是完好的，无一根断弦。

　　容谦儿坐下来，十指如葱管，静静地拂过琴弦，她一开口，想笑，却没有笑出来：“你今天弹得很好，一个音符都没有弹错。”

　　方君与没有应她，默立良久，道：“谦儿，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说话如同诗词声乐，错落有致。但今天这声音压得很低沉，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这水从容谦儿的眼角里流了出来，她说：“我知道。”

　　方君与又道：“我出来时带了一笔银钱，足够你后半生的花销。齐老板是你哥哥的副将，为人忠心，他和阿曼都会保护好你。”

　　容谦儿道：“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也害怕有这么一天，你会亲口跟我说这些话。”

　　她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抱住他，脸紧贴住他僵硬的脊背，语声哽咽：“君与，告诉我你究竟怎么想的。就算她不在乎你，她铁了心地要伤你？”

　　方君与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起伏：“谦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长安城外碰见的那对走散的兄妹？哥哥因为找不到妹妹，坐在城门下痛哭……我就是那个哥哥。我以前总觉得，我不在她身边，她会照顾不好自己。不会好好吃饭睡觉，连怎么笑都不知道。我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后来我才明白，她一直都能照顾自己，是我自己离不开她。”

　　容谦儿闭上眼，眼泪滑下来，濡湿了他背后的衣衫。

　　方君与依旧背对着她：“谦儿，你是我所见过的所有女子当中，最好的，也是心思最为剔透的。我一直以为你看得足够清楚，因而也能足够淡然……是我的错，让你跟着我，心累至此。”

　　容谦儿道：“从遇见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告诉我自己，你只是无根的浮萍，不会为谁停留。是我、我自己妄求了。”

　　方君与转过身，望着那张满布泪水的脸，抬起手想为她擦泪，最终落下：“我只是个浪子，不值得人留恋，更不值得你为我难过。”

　　容谦儿只是摇头，眼泪像珠子样滚下来。方君与伸出手去，用力地抱了她一下，沉声道：“谦儿，我会记住你的。”转身，再不忍看她：“你就当从不曾认识我这个人。”

　　千里江山寒色暮，他大步走在烟雨里，背影美好得就像一幅画，近处的低檐，远处的苍山都黯然失色。然而再好，终究也只是一个背影罢了。从今，他于她的全部意义，也将只是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个本该成为她嫂嫂的眉眼秀致的女子，青芜，在她出嫁的前一天，在他们常常相约的那棵大柳树下坐了一夜。

　　凤冠霞帔，她掀起轿帘，看着年幼的容谦儿，眼睛暗淡无光，她说：“谦儿，你知道一个女人，没有了爱情，还剩下什么吗？”

　　她嫁在冬天，死在第二年春天。

　　她失去了她的爱情，连带着连生命也失去了。

　　可是至死，她都不曾亏负任何人。现在容谦儿知道她那句未说完的话，一个女人，没了爱情，还剩下使命。她以一嫁保全了全族人的性命，这是她的使命，也是容谦儿的使命。

　　容谦儿站在长廊里，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雨丝凉凉扑面，她低声唤：“方远。”他的背影已消失在迷蒙的天地间。

　　这是他人生当中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铺天漫地，触目皆是冷寂的白。他披着厚厚的氅衣，站在珍竹园覆了薄冰的院子里，看潘秋筠一步步从里面走出来，容色淳静而慈悲：“四儿她，不在这里了。圣主打了她一掌，生死不明，常千佛把她带走了。”

　　身体某个地方，突然破开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四下皆是白茫茫的雪，到处是风，天地旷野，只余下他一个人。他听见歌声，从苍穹的尽头传来，像自开天辟地以来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渺渺茫茫，响彻在天地：“何所适，何所适，天塌一角有女娲，心缺一角难补全。”

　　他最后一次见金戈云，她裹着风帽，身体被塞进厚厚的棉服里，体态臃肿，因而显得脸格外地小。她从前为了出剑快，是不可能穿成这样的。而现在，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她愿意信任他，把自己完全地交付于他。

　　风凛冽，藏青色的布帘一晃，将她彻底地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马车缓慢地驶入街角。从今以后，他心里的那个缺口，再也补不全了。她是不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天冷了加衣，生病了吃药，难过了谁逗她笑，那都将永远是另外一个人的事情了。

　　陈笑笑哭了起来，站在她身边的凌涪和陈万安两人，面目阴沉，脸色如同死了双亲一样地难看。他对着马车驶去的方向，遥遥举杯，笑出声来：“丫头，君与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同年十一月，容翊接到原副将齐落天的来信，带大军将容谦儿接回府。十二月，皇帝亲自颁诏，赐封和硕公主。

　　次年春，北国使臣带骏马千匹，奇珍异宝无数，来京作聘。北太子拓跋奎纵马至黄河，千里迎娶和亲公主。

　　她穿着金边银线，绣工繁复的大红嫁衣，从宫门出发，长裙拖过地上的每一寸青砖。走过建康的烟雨，走过大漠风沙，家国远去。

　　她想起那一日，姑苏城的花明媚而艳丽。她倚着楼台，楼下人声喧嚣，他白衣分拂了人群，款款而来：“在下，方君与，敢问小姐尊讳？”

　　他微微含笑：“在下不才，愿以一曲易一曲，不知小姐可否赏光？”

　　他少有不笑的时候。而那一次他未曾笑，他说：“谦儿，我会记住你的。”

　　那真的是一个多么会伤人的人啊。

　　可就算是这样一个人，最终也逃不过多情多伤的命运。

　　人皆羡你惊世才容，哪知道你才是这天底下最可怜之人，倾了天下红颜，到头来，却换不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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