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花烛夜
春三月的天气还很冷。
尽管钱裕一叫人拿来薄毯给她披上了，穆月庭还是觉得冷。这种冷，不是来自三月料峭的天气，而是从心底，一阵一阵地散发出来。
冷，而且疼。
门外那开得一片一片的，是桃花吧。她想起她作为少女时，是真的很喜欢桃花，那样地粉白娇艳，他们都说，她美得像桃花一样。她想等到她出嫁的那一天，一定要让他的夫君种上漫山遍野的桃花，灿烂得像云霞。
可惜啊，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桃花。三月里繁花似锦，他的窗前却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白，砌玉堆雪，让她想起她的妹妹。她想到她的时候，多少有点不快的。但她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况且那个人喜欢，她想，梨花其实也挺好看的，虽然冷了点。
她怎么就忘了呢，一个真正爱花的人，看花的眼，又怎么会那么忧伤。
一滴晶莹的泪，从大红盖头里滴落下来，没入花纹繁复的喜服里。
又一滴。
钱裕一揭开盖头，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那个令他魂牵梦萦忧思难忘的女子此刻盛装坐在床头，依旧美若天仙，但那张天仙般的脸上此刻却挂满了泪珠，一粒粒晶莹剔透，在大红喜烛的照耀下，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想亲手摧毁了它。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紧紧地捏住盖头一角，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松开，在她身边坐下。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哭，当然就不会傻到去问她为什么哭。
漫长的沉默后，他缓缓开口了：“我的继母，玉仙红，你今天一定见过她了。她心里面一直深爱着一个人，爱到快要发疯了。可她还是嫁给了我父亲。每个人都希望和自己最初的那个人白头到老，但这世上能够如愿以偿的事情，毕竟不多。”
穆月庭道：“那你如愿以偿了吗？”她毕竟出身大户，跟在穆沧平身边，见惯了大场面，即使这种情况下，表现尚镇定自若，冷冷道：“你既然不在意，为什么又一定要娶我？你是不是也和那些男人们一样，觉得娶了江湖第一美人，是件无上光彩的事情？”
钱裕一没有说话，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恼意。他和穆月庭以前见过的人不一样，那些人要么目光灼灼，要么小心讨好，有的甚至根本不敢看她。但钱裕一却看着她，既不怯懦，也不咄咄逼人。
这样的目光，让穆月庭感到危险。
钱裕一移开视线，沉默了一会，静静道：“你是不是觉得，天底下的人都不懂感情。只有像你对常千佛那样，那才算爱？”
他的话还没说完。穆月庭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挥舞双手大叫道：“我不爱他！不爱！”
她的反应异常激烈，超出了钱裕一的想象，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并不看她，淡淡道：“你再叫大声点，就该把这院子里所有的人招来了。”
穆月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钱裕一的声音如此平静，以至于她忽略了一个丈夫在大婚之夜对自己的妻子说起另外一个男人，说爱与不爱，这是一种怎样的奇耻大辱。
她愣愣地看着他，眼里有惊有痛，还有恐惧。她的手因为过分激动举起来，就这么定在半空中，阔而大的袖口长垂下来，像一幅精致繁复的图画，那么美，那么地灼眼。
她慢慢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大哭起来。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那个人他蒙了心，瞎了眼，拿一块石头当宝，不要了就不要了吧，有什么好哭的？可是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疼。她在这里受苦，他又在哪里？常千佛，常千佛他究竟去了哪里？
玉仙红说：“你知道拼命地想念一个人，却见不到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疼吗？他还活着，你还没死，你却再也见不到他。”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钱裕一站了起来，在她的哭声里出门去。门外月华满地，像铺了一地的白霜，泛着冷冷清光。他闭上眼，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前桃花正好，灼灼其华，好一场盛大的花事。
他想，他最终还是得到她了。
从小他就知道，没有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
所以他一直很努力。
钱万兴有三个儿子，都很能干，可后来死了一个，疯了一个，只剩下他一个。钱万兴后来又娶了玉仙红，但她一直无所出。这些事钱万兴都心知肚明，却并没有因此而责难他，干的本来就是刀口求存的营生，如果连自家人都斗不过，早晚也会死在别人手上。
这是他从小就教给他的道理，他一直记得很牢。
钱万兴希望他娶穆沧平的女儿，他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直到那天，他看见少女穆月庭，穿着一袭粉红色的裙子，在桃花树下快乐地转着圈。桃花簇簇，堆成满枝桠的明艳，也不及她的笑容动人。他的心蓦地柔了一下。
他想这个女孩很好，他想要得到她。不是因为她是穆沧平的女儿，他才想要得到她。
可是想得到她的人那么多。
他以为自己足够好。可他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常千佛那样一类人。他们不像他，一直在追逐，他们注定了一生来就要长成一棵树，在沃土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大树参天，只等着鸟儿前来憩息。
这只鸟儿飞向了常千佛。
他只有更努力，努力到穆沧平开始动摇。老天爷终究是厚待他的，穆月庭问他是否如愿以偿，他想是的。无论这只鸟儿想要飞向何处，他终究是把她留在了自己身边。
夜风刮起来，桃花簌簌地落了他一身。他转过身往回走。红烛高烧，已经将要燃烬，兰珠儿站起来，怯生生地叫“姑爷”，他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哭累了的穆月庭抱起来。她大概是真的累了，并没有抗拒，安静地倚靠在他怀里，眼泪阑干却丽得惊人。
红烛倏地熄灭。
兰珠儿站在门外，看着屋里一片漆黑，感觉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她想如果穆月庭需要她，她一定拼了命也要冲进去救她。可是屋里没有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风一阵一阵地，吹乱地上的树影，她听见一道倦然的声音——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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