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局中局 下

　　天已经亮了。因为没有太阳，所以辨不出时辰。但金戈云知道，现在一定不早了。她不是闺阁里只懂得绣花的女子，一睁开眼，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能给她下药的只有常千佛。

　　而他这么做的理由也只有一个。

　　多年的杀手生涯让她的行动异乎寻常地迅速，下床，取剑，穿衣，动作连贯得一气呵成。她冲门外叫道：“昭阳。”

　　昭阳掀了帘子进门，大概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并不觉得惊讶，道：“姑娘醒了？常公子刚刚捎信回来，已经从地牢里救出了穆子建。现在正护送二公子去往洛阳的路上。”

　　金戈云正弯腰套着靴子，闻言动作停顿了一下，眉尖蹙起，疑道：“我二哥来了？”

　　昭阳道：“信上是这么说的。”

　　金戈云直起腰，从昭阳手里夺过信，只见一块白色的绢帛上，书着两行墨色小字，虽然拥挤，却不显得凌乱，字体构架浑厚大气，一撇一捺，锋芒内敛。她常见常千佛写字，甚至于后来，她夜深不寐，也常学着他的样子，学他的字。如今自然不会认错，千真万确是常千佛的字迹。

　　金戈云脸上疑云重重，低头思索了一阵，不得其解，冲昭阳道：“我出去一趟。”转身出门。

　　昭阳在身后叫道：“姑娘不吃点东西再走？”

　　金戈云回道：“来不及了。”一路箭步如飞，出了院门。

　　陈家大院外，翟青拉着一匹棕色骏马，正与陈笑笑有说有笑地进门，见金戈云远远地奔来，刚要出声招呼，就见金戈云衣袖一甩，像道魅影般掠了过来，道一声：“得罪。”夺了缰绳，飞身上马，手中的马鞭重重一抖，原本性烈的马儿竟十分温驯，撒蹄向着远方狂奔去。

　　陈笑笑瞠目结舌，道：“你的马不是认生么？”

　　翟青也满目惊讶：“啊——对！公子赠的，难道，这也能认出来？”他回过神来，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一声，他竟然差点忘了，公子带回的这个人，原不是什么弱质佳人，而是禅宫最厉害的杀手啊。

　　驭一匹马何难？

　　金戈云纵马在雪地上狂奔着，眉头紧紧地蹙起。她并非不相信常千佛，但禅宫地牢里凶险异常，如果不是熟知机关，又精通阵法，想从中救人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而穆子衿虽然精于五行，进了地牢根本于事无补，这么多凶险机关，只要他触动一处，惊动了地牢外的守卫，能活着出来的可能便微乎其微。

　　可是他们竟然把穆子建救了出来。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有人给了他们机关图。

　　徐攸南吗？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真正的机关图已毁，即便徐攸南能拿到图纸，交给常千佛，也是动过手脚的假图纸。再假如穆子衿能躲过那三处机关，但一旦地牢里所有出口封死，他便只能走阵眼。阵眼之上便是金雁尘所住的卧薪院，高手如云。到此时他就算活着，也必然心力耗尽，如何能在金雁尘的眼皮子底下把人带走？

　　就算常千佛在，也很难做到！

　　她的眼神猛然间一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四野茫茫，风卷落雪，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掠过，风声、马蹄声、细微不可辨的声响。还有不属于这原野的气息——不是杀气！

　　她忽然一拽缰绳，勒马停住，缓缓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峦。

　　山头上站着一个人！袍袖洒洒，意态安适，被环绕在一片风雪中，像羽化登仙的仙人。

　　但他少了一条胳膊。

　　金戈云目光缩了缩，看着徐攸南右手的袖管在风里甩动，飘飘然落到眼前，满面微笑道：“四小姐听风辨形的本领还是这么厉害。你这是要去找常千佛吗？我原本也以为他会抄近道，但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

　　金戈云高踞马背上，长发因为未曾梳理，随意披散下来，被风吹得凌乱飞舞。一双寒潭烟深的眸子冰冰冷，一言不发地看着徐攸南。

　　徐攸南微微一笑，正要接着说下去。忽见得金戈云双眸一寒，两道寒光如闪电一般从袖口疾射了出来。徐攸南知道她出剑的速度，同她比快绝对是再愚蠢不过的事情。一咬牙，猛地向后仰去，借着身体重量迅速地砸在积雪上，躲过她一击。左手撑地，就地一个翻滚，余光看清她紧随而至的身影，右腿发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金戈云腰间扫去。他这一击用尽了全力，整个身体都被这股力带了起来，左手悬空，用力一抖，梅花镖“嗖嗖”连发，几乎在同时朝金戈云脸上钉去。

　　对于江湖大多数人而言，这样的攻击都是足以致命的。但徐攸南的对手是金戈云。金戈云最大的本事，就在于她永远知道对手的下一步反应，知道怎样用最快的速度让你露出破绽。除非力量胜出她足够多，又或者你比她更快。

　　但这两样，徐攸南并不具备。

　　金戈云身体平悬在空中，像一只掠翅的燕子，很快追了上来。就在徐攸南抬腿的一刹那，她的身体转了方向，徐攸南的腿有多快，她便转得有多快。左手舞动着短剑，光影交错重叠，仿佛一面银色的盾牌，将梅花镖阻挡在外。忽然间一屈腿，身体上扬，在徐攸南失衡坠地的一瞬间，单膝触地，右手短剑深深刺入徐攸南的肩胛。

　　她半蹲在地上，眼神如冰，梅花镖碎裂成瓣，在她头顶上掉落，恰如急风吹了一身落梅。左手短剑，已成废铁。

　　徐攸南终于明白她为何用双剑。

　　他的头发散开了，却丝毫不显得狼狈：“能让你出双剑杀我，真是荣幸。”

　　金戈云冷冷道：“动手杀你，却不是我的荣幸。”她的声音冷硬似铁：“我只是告诉你，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可以随随便便被你操纵的。譬如我现在杀与不杀你，便不是你能决定的。”

　　“或者我可以猜一猜。”

　　金戈云眼神冷冽，一用力拔出短剑，鲜血在雪地上洒成一线。她站起来，长发上沾了雪，黑白交映，透出一股极致的冷漠，冷冷道：“你现在一定很得意，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但我告诉你，若我不乐意，一样可以不计后果地杀了你。”

　　徐攸南道：“我知道。”他从地上爬起来，不惊不慌地掸着身上的积雪，微笑道：“但看起来我运气不错。”

　　金戈云冷冷地看着他，转身就走，手拉住缰绳，身手利落地翻身上马。

　　徐攸南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少一只条胳膊？”

　　金戈云道：“我不想知道。”她说：“我只想你告诉我一件事，究竟为什么你们会放走穆子建？”

　　徐攸南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既然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

　　金戈云冷冷地坐在马背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

　　徐攸南道：“你比我更加知道，一个人在被自己的至亲放弃之后，会有多么地绝望。穆子建在天牢里呆的每一天，他心里的恐惧有多深，将来的恨就有多深。穆沧平曾经放弃过他，这根刺，会扎得他疼，也许会在将来扎到穆沧平。”

　　金戈云显然没有太意外：“所以你给常千佛地牢的机关图，引开卧薪院守卫，利用他把帮你把穆子建顺利地送出禅宫？”

　　徐攸南冷笑一声，道：“你太不了解自己的男人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岂会受我利用。我敢说，从常千佛决定到禅宫救人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在他的计划里了。他不在乎我打什么样的算盘，相反，他需要我有所企图，如此。才能顺利地帮他帮他从禅宫救人，救你的性命。”

　　“救我？”

　　徐攸南道：“对，救你。我知道你欠穆仲铖一条命，你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六公子不会这样想，他看到的，只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他怎么可能容忍你带着他仇人的儿子从禅宫里走出去？”

　　金戈云听他说“穆仲铖“三个字，心里一惊，抬头怔怔地看着他，随即静静地低下头去，默然良久，道：“穆仲铖，他是不是死了？”

　　徐攸南道：“死了。”

　　金戈云道：“我早该料到的。”她说：“我早该想得到，你们不会放过他。”她低着头，看着雪地上的马蹄印，就这样看了许久，眼中干涩，竟然一滴眼泪也无，叹息道：“早晚的事。他救我一个，杀的人又何以数计。杀人偿命，都要还的。”

　　徐攸南道：“让你去救穆子建，这种事只有他做得出来，也只有他做得到。，你插手，他就暴露了。”

　　金戈云仰起脸，看着远处凄迷的风雪，神思悠悠。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冷漠带刀的汉子，在漫天火光里，背转过身躯，缓缓地吐出一个字：“走！”

　　恩仇难辨。

　　然而他终究是死了。

　　她扯着缰绳向前走，徐攸南忽然道：“常千佛不是你的良人。”

　　金戈云身体一僵，继续往前，长发被北风吹乱，在眼前纷乱地交缠，她没有停下来，但手在颤抖。

　　徐攸南道：“你不是寻常女子，不需要一个人人仰慕的英雄。常千佛的心太冷，太大，纵然能盛下你的苦难，你的期待和美梦。但他能盛下的，绝不止这些。你会受伤，四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真正可以依托的人只有方君与。”

　　金戈云的手抓得很紧，身体背对着他，僵硬得像化石。

　　而徐攸南在这一刻明白了他的选择。

　　他默然站立着，目光里有凄惶不忍之色，仿佛站在一片日落荒原上，日之将沉，而他势必眼睁睁地看着它沉。

　　金戈云扬起马鞭，狠狠地抽打在马背上。骏马猛然向前冲，她的身子晃了一下，险些栽落，紧握着缰绳，消失在茫茫风雪尽头。

　　身后徐攸南沉重的叹息悠悠传来：“你终究，还是不明白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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