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燕子飞时

　　春光正好，官道上一驾平顶独驾小车缓缓行驶在清香草木之间。车夫也不去挥动马鞭，任由马儿由着性子与道上方才冒了头的小草尖戏耍玩闹。想必是得了车厢里主子的吩咐，不愿辜负了良辰美景。头顶上春暖轻柔抚摸下来，微风一起，整个人都慵懒得只想再贪睡一会了。

　　车厢里隐隐绰绰传出年轻男子的说话声，似是在与谁絮絮叨叨。

　　“……若是暴露身份，咱家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被说教的那人见自家兄长这不知是第几回啰嗦，赶紧见机喊停，否则耳朵又要再遭罪:“哥哥，我毒誓都发了几个了，你怎么就不信我呢？我哪里不知其中轻重，又怎会给爹娘、给于世叔添麻烦，使人笑话？”

　　“你发的那是哪门子的毒誓？何为‘若是暴露身份，就叫我催肥十斤‘红尘俗肉’？何又为‘若是被人发现，就再也不吃驴打滚？’我不多说几遍，你能长记性？”年轻男子抬起右手，毫不留情的就是一个爆栗下去，直敲得某人眼冒金星，差点儿没跳车遁走。

　　车厢中自是一对兄妹。

　　大周立国已百年，太祖皇帝于乱世中披荆斩棘，将前唐留下的烂摊子收拾了个十之七八。只可惜天妒英才，正当太祖有意趁着北疆秦国朝中夺嫡，内有兵乱，决意挥师北上，收复为异族侵占百年的前唐故土，却于行军途中突发了时疫，急故于军中。此后太宗皇帝虽也颇有雄才伟略，然终因太祖崩于军中，为稳军心，生生错失良机。

　　周秦两军后于燕云十六州对峙数月，互有胜败。大周虽是趁着秦兵劳师以远奋力夺下几城，但秦兵却逐渐站住阵脚。如此便僵持住，双方都再难寸进。最后周秦两国决意议和，划定燕云十六州为界。且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不再起兵事。

　　忠勇伯府唐家祖上本是父母双亡的流民孤儿，据说曾也是小富之家，只因兵祸一起，全家老小遭了强人洗劫，阖府上下只唐建业一人被乳母拼死护着，侥幸逃了出去。后来乳母也伤病交织，支撑不住去了，便只留下唐建业一个。

　　唐建业混在流民之中，受尽磋磨欺凌反倒历练出来一身凶狠蛮劲。一日正与旁人抢夺吃食，正巧被路过的周世胤一眼相中，放到身边做了护卫。彼时天下战火凭仍，各路人马割据一方，唐建业只以为有周世胤这个富裕主子，总算有了一碗饭吃，不必再饥一顿饱一顿。却不料数年之后，周世胤杀牛起兵，凭着一身谋略，竟将前唐破灭后支离破碎的九州河山一一收拾了起来，建立大周。若非周世胤去得突然，大周的疆界在何处恐怕还是两说。周晏子承父业，灵前继位，率周军与大秦战了个平手后，不得已班师回朝，加封开国功臣。唐建业就在一干受封臣子之中，获世袭罔替忠勇伯爵位。唐建业死后更是配享太庙，唐家一时风光无两。

　　大周立国百年，传承帝位至今，已是熙和年间。经过百年休养，朝中人才济济，边疆稳固太平，故帝君忌讳众将拥兵自重，有意归拢兵权。唐家早年预知先机，知情识趣安排家中子弟弃武从文。当代唐家家主唐荣即是先帝时颇有才名的两榜进士。因而今上对唐家很是满意。唐荣与妻子苏瑶夫妻恩爱，生育有一子一女。

　　独子唐瑜四岁开蒙，苦读不辍，年仅十五已中秀才，是同龄权贵子弟中佼佼者。唐荣为他去信联络旧友，送他离家去往松山书院进学。

　　松山书院位于松山，距城中不甚远。山长于向之与唐荣是相识多年的同窗，虽也曾入朝领过差事，但他自知不适为官，走仕途不过迫于父命。一番思量，便先斩后奏瞒着家里辞了官，留书一封畅游山水去了，把他家老爷子气了个半死。

　　于向之一路游逛，写文作诗，畅意得很。直至路经松山，见此处山明水秀，人杰地灵，心中喜欢，便在松山郡城住下了。后又起意在松山脚下办起了私塾，教化一方。

　　后他声名渐大，门下学生渐多，成了束缚。于向之想遁走也走不脱了。

　　于向之在松山这一待，就是二十个年头。当初一个茅草屋，不觉间竟成了闻名大周的大书院，亭台楼阁，优雅别致。大周学子无不向往，就是对头的秦国人，也都知晓其名号。

　　故旧之子上门求学，于向之自是欢喜期待能够教导一番的，也勾起了他些许往事追忆。只是唐荣来信中，还有提到一个小娘子也是要一道进学的。于向之问清前因后果，同意了。

　　那个小娘子自然就是唐琬。

　　大周承袭前唐风气，于女子束缚较少，女子地位不低。只是纵然如此，也到底是没有正经的女子学堂，女子一生，还是只需熟读《女诫》、《闺训》，相夫教子的。然唐琬自小被唐荣夫妻捧在手心里疼宠，唐家又是武将出身，也实不喜纯粹文人那般死板拘着女儿学那些规矩。唐荣与苏瑶只盼自家女儿这一生能够活得肆意些，至于将来嫁人，夫妻俩早就有心中盘算，保管唐琬未来婆家绝不嫌弃她。故而苏瑶只求唐琬学会管家理账、人情往来，使她不至与寻常闺秀过于格格不入，倒也够了。

　　唐瑜要上松山求学，以为来日仕途做些预备。唐琬听说此事，又如何会放过出门玩耍的好机会？唐荣自然是不允的，言道哪有姑娘家跟着哥哥去读书的？只是唐琬向来深谙如何搞定自家爹娘，软磨硬泡的，竟叫唐荣应下了她。只是唐荣有个条件:绝不可暴露女子身份，累及家族受人笑话。否则该当遣返回家。

　　唐琬无不满口答应的，唐荣又对一双儿女口提面命，反复叮嘱，这才放了心叫他二人上路。

　　一路走来，官道上正是春光明媚之时，寒冬远去，无一处不是欣欣向荣。偶有燕子飞过，带来丝丝春日暖意。微风拂面，沁人心脾。唐琬心中惬意欢快，只有一点遗憾。

　　如果哥哥不是如此絮絮叨叨，那便完满了。

　　唐荣殷殷交代唐瑜要护好妹妹，唐瑜哪敢有丝毫松懈的。眼下虽然一路慢行，欣赏春光。但车马已距松山郡城门不甚远了。到时他兄妹二人都以松山书院学生身份入学，平日里虽有周世叔帮扶照应，也难免有看护不到的时候。她一个姑娘家，万一被人瞧出什么端倪，不说给爹娘惹多大的麻烦，唐家遭人一顿非议笑话是决计少不了的。

　　“唐虎，驾快些吧，想来未时能进城安歇。”如此想着，唐瑜收起刚敲了唐琬一个爆栗子的手，朝外头车夫吩咐道。

　　坐在车厢外头的车夫，应了主子一声，立马挥动了一下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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