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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干娘(2)


  阿爹说,阿娘在生他时便难产去世,还没听过他唤一句娘亲。而爹爹带他住在山村后再没续弦,他更是没机会唤一声娘亲。儿时每每见同龄玩伴扑进他们娘亲的怀里便羡慕地想如果阿娘还在该有多好,如果阿娘在,她是不是也这样温柔?

  如今,虎大娘让他喊干娘,小周涣一时又紧张又恐惧,抬起一双怯弱的眼睛,像寒冬腊月没穿棉衣的星星,心虚地盯着她。

  她抓紧他的肩膀,眼神温柔又炽热得好比太阳,渴望得疯狂。这样炽热的目光下,他终于喊出那一声干娘。 

  “诶诶诶!”她连应三声。

  虎大娘因为不出,被乡里邻舍戳了一辈子脊梁骨,第一次被人唤娘亲,原来被喊娘是这种感觉,顿时点头如捣蒜,激动地落泪。泪水砸在周涣脸上,是烫的。

  她自己也啃了个包子,旁边的老乞丐三天没吃饭,气若游丝,她想了想,把最后一个包子给了力气都快没了的老乞丐。

  “干娘,你不是说人要为自己吗?”小周涣怯怯地问。

  干娘答:“可是在咱力所能及的时候,能帮的还是要帮。我听秀才们说,这叫心存善念。”

  小周涣若有所思,须臾,松开揪住他的手,扶起老乞丐喂包子。老乞丐囫囵吞咽被撕碎的包子皮包子馅,沟壑纵横的脸落下一道泪,咳了两下,止不住地说好孩子。

  干娘道:“涣儿,这时候要说不用谢。”

  小周涣点点头,道:“不用谢,不用谢。”

  老乞丐终归太老了,第二天死在街边发臭,周涣起先以为他睡着了,看到有人摆弄老乞丐,那人看到躲在一旁的小孩子,道:“别看了,小孩子看死人要长针眼。”

  小周涣瞪大了眼睛,想起阿爹的葬礼,很多很多的白色,村民来来往往,每一个都来摸他的头,说天可怜见的,难以置信道:“他……他……死了……”

  那人道:“是啊,亏昨天你还给他喂包子,真是浪费。”

  虎大娘一把抓住小周涣肩膀,把他护在身后,冲那人摆手:“去去去,跟我儿子瞎说什么呢,老家伙死透了没东西给你摸,滚滚滚。”

  那人嘟嘟囔囔走了,虎大娘看了看老乞丐的尸体,冲小周涣招手。周涣过去了,虎大娘道:“涣儿帮帮干娘,帮干娘一起把他抬城外去。”

  城郊有很多树,老乞丐死后的家睡在树下,小小的,矮矮的,还有好多烂叶和草根,跟阿爹的坟一模一样。不,阿爹的坟有碑,是村民集资造的,老乞丐的坟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老乞丐也走了,会不会看到已经走了的阿爹和阿娘呢?他出神地想。

  没有爹娘,但干娘在。虎大娘是农村妇人,精明精干,且不怕吃苦,捡垃圾收破烂终归不是办法,带着小周涣在街角乞讨,向来往路人磕头:“各位大姐大爷,各位公子仙女,给点儿吃的吧,我是绝户啊,被家族赶出来了,可怜可怜我吧……”

  公子停下绸靴:“你是绝户,那旁边的小子是谁?”

  “我儿子,我的干儿子。”

  公子拂袖走了:“乞丐还收儿子,想儿子想疯了。”

  有好心人给块铜板,满是猪油与污渍的铜板在碗里转啊转,叮叮当当地响。周涣看见一个好肥的背影,认得是西街杀猪的。干娘拉着他,磕头磕得更勤:“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这句话像是梦魇,从夏去到秋来。

  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农正司传来消息,说今年有场大雪,让民众注意屯粮。街上人们的脸色都被淡淡的忧愁笼罩,人们在茶馆里谈论当年饥荒时如何易子而食,行人渐渐少了,给他们钱和吃食的人越来越少了。

  直到那天,有小公子丢掉一个啃了一半的糖人,干娘为他去抢,一贯体力好的她居然落下风,刺目的红爬上裤管。

  适时有游医在附近,好心搭脉。干娘嘴唇发白,喉咙发干,焦急地询问结果,一边把他喊来交代后事。她怕自己死了。

  大夫姐姐微微一笑,拢袖道:“大娘不必担心,是喜脉。”

  人群嚯地一声,虎大娘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眼角快要撕裂了,吞吞吐吐说出那个字眼:“喜……喜……喜脉……”

  大夫姐姐笑着:“是,方才剧烈运动,险些滑产,吃着安胎药便好,大嫂日后也要注意。”

  虎大娘的脸一下子由白变红,由红变青,嘴里嗫嚅道:怎么可能,我丈夫已经走三个月了……

  大夫姐姐耐心地推算了遍时间,确定诊断无误,受孕时间是她丈夫快离家的那段时日。

  人们嘀嘀咕咕,虎大娘愈发难以置信,嘴唇发颤,推开围观的人,牵着小周涣往破庙走。

  路边长了很好的秋菊,文人墨客喜泡菊茶,小周涣摘了一朵,弹开上头的蚂蚁,放在嘴里当零食嚼。花一点都不好吃,但能充饥,抬头看干娘。听人讲,干娘夫妇一直想要个孩子,但都无果,不然干娘也不会沦落到被吃绝户的地步。他由衷为干娘感到高兴,但干娘照顾他已经很累了,再多个小弟弟,岂不是更累?他又这样废物,什么忙都帮不上,一时既开心又苦闷。

  他忽然攥紧拳头,心道:六岁了,是大孩子了,我要照顾干娘。嗯,我是小男子汉。再一点头,愈发郑重其事。

  白马过隙,冬天比往年都来得更早,檐下铜铎当啷作响,像战场上的战鼓,声声震撼,直入人心。

  便是那年,世上第一待他好的人走了。

  干娘知道孩子不能要,向药铺伙计要了包发霉的没人买的药,据说能堕胎,用碎瓦糙石堆的小灶和破锅煮好,喝了下去。

  药碗滚在一边,黑糊糊的汤药洇开一大团,散发着怪异的气味,蒲团上的她表情痛苦肢体扭曲,脸上没有血色,身下却血流不止,一边忍耐着巨大的痛苦一边自我蛊惑似地说:“不能生,生下来也是受苦啊……”

  这孩子真是来得不巧,前半生心心念念直到她家死鬼尸体都烂了才姗姗来迟,可她已不是死鬼家的媳妇儿,不能要,她已经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叫周涣。

  她哽咽一声,偏头唤了涣儿的名字,仿佛在告诉腹中的孩子也仿佛在告诉自己:“我还有涣儿,涣儿还靠我养活呢,涣儿……”

  然后,她躺在血泊之中,下/体一片惊心动魄,就这样死了。

  雨师妾站在洞开的大门前,风雪招摇,吹得衣缎偏偏起舞,发丝扬上脸颊,满脸冰霜。

  “大姐姐,大姐姐,求求你救救她吧。她是我干娘,她快死了……”

  “大姐姐,你救了她,我就给你当一辈子的仆人,当牛做马,好不好?”

  “大姐姐……”

  等周涣奔赴破庙看到的便是这个场景:那个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孩子跪在地上,恳求她哀求她跪地磕头无所不用其极,身后妇人的眼睛永远也不会眨了,但还是睁得大大的,死心不熄,似乎还惦记干儿子的未来。

  站着的雨师妾不是幻影,听到动静转头望来,眸中有千山飞雪,欲言又止。

  “不必……”周涣抢先开口,双脚仿佛灌了千斤铅又冷又沉,眼睛紧紧盯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和啼哭不止的小孩,思绪在逃避,像风中起舞的乱麻。

  接下来该自己开口了,可应该说什么?说没关系,说我不怪你?他已经差不多忘了当年场景,忘了他苦苦哀求她救人也忘了她的冷漠的背影,选择逃避干娘之死带来的重大打击,可现在却强硬地旧事重提,一分不差地还原那场痛苦的回忆让他重新感受当年的绝望与怨恨。

  众生平等,死生有序。他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可那个人是干娘,让他活下去的干娘啊,谁又能在情字面前当个真正的理中客,分明当年只要她高抬贵手一切都会不一样……

  雪光打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愈显得毫无血色,雨师妾望着他,抿了抿唇道:“这是蝶魇,我来带你出去。”

  周涣摇了摇头,见她迈开步子便后退一步,猛然撞上漆黑冰冷的柱子,目光寸步不离地上的尸首。

  他自然知道这是蝶魇,没有谁能重溯时光,只有蝶魇。这个凄厉而美丽的名字,以蝶编织的梦魇,能窥见自己最不愿见到的记忆,像梦魇一般,脆弱的人兴许这一下便再也醒不来,这是婆桫的第一道阻拦,在白雾升起的那一刻、旧年寒冬重现的那一刻他便猜出来了。

  大片红像枪剑那束红穗刺激视线,素来澄澈灵动的眼睛如今只剩空洞迷茫,清亮的嗓音喑哑,默然道:“我知道,可不可以让我静静……体谅我……我不想看到任何人……”

  这样的场景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周涣不需要她安慰,甚至再多说一句话反而会适得其反。点了点头牵着依依不舍的大黄离开。大黄有些担心主人,但看了看局势还是决定跟着她走,留主人一个人在风雪满屋的庙堂里静静。

  孩子自喉咙里滚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嘶吼,连滚带爬地滚去尸体边企图锁住尸首最后一丝温存,似乎这样那个温柔坚强的女人就会醒来,但谁都知道她永远不会醒来。

  雪风呼啸,檐角的铎铃当啷响,像三途河里的亡者在歌唱悼歌:“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幽幽的歌声绵延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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