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2章 苍黄翻覆19
王蓁突然想起那个消瘦的老妇会用苴，原来她学用苴是为了给耶律修珍治病，怪不得耶律修珍会那样依恋她。
此时月已上中天，篝火已燃了大半，炭火红若玛瑙，徐徐的火苗扬起微微的火星子，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小厨房蒸了几样糕点，毛小铁端着木托盘送过来，王蓁只留了两碟子给李婉娘和耶律修敏，其余的便全赏给了随侍旁边的丫头们。
赤饮慵懒地卧在火堆旁边眯着眼打盹，王蓁的手轻轻抚着它顺滑的背毛，轻声道：“这位湔嬷嬷倒是个痴心的仆人，以前待玉妃那样忠心，如今换了耶律修珍依旧如此。不过我没想通一点，她难道不晓得是耶律修珍的额娘害了玉妃么？”
耶律修敏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觉得依湔嬷嬷的精明，肯定是知道的，而她最初接近珍儿，我觉得或许是另有所图，可是后来相处的时日久了，大概就生出真感情来了。”
王蓁点了下头，她相信那日亲眼所见耶律修珍同湔嬷嬷必是真情相待的。
默了片刻，耶律修敏继续说：“你见过珍儿，是不是觉得她与我们契丹的女儿不一样？是不是比我端庄娴静的多，也很有才学。”
王蓁点头：“没错，虽然你俩长得颇像，可如今的气质的确大不相同。”
“这全是湔嬷嬷的功劳，是她一手将珍儿教养成如今的这副模样，可想她在珍儿身上下了多大的功夫，我觉得她是将珍儿当亲闺女一样待的。”耶律修敏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掩饰不住满心的羡慕。
王蓁微低垂着眉睫，目光停在落在脚边的一小颗火红的木炭上，心头却忍不住暗揣：湔嬷嬷既能将耶律修珍教养的这样好，当年她的旧主玉妃，还不知是怎样一位兰心蕙质的佳人。玉妃必十分讨老汗王的宠爱，才最终导致那样悲惨的下场。可见不论哪朝哪代，后宫皆是个危机四伏的是非场。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最初说你妹妹爱的残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李婉娘皱着绣眉，边问边那个小木棍在地上划，可见确实糊涂了。
虽然耶律修敏没说，但王蓁心里却隐约猜到了什么，抬起眸子看向对面的耶律修敏，见她手中的烤肉叉上架着块豆沙馍馍，外皮已经烤的金黄焦脆，可耶律修敏的目光里只有一片虚空，焦距并不在那豆沙馍馍上，却不知落在何方。
“说修珍爱的残忍，是我自己觉得……”
那个玉树临风的少年，白皙清瘦的脸棱角分明，眼睛里含着浅而温柔的羞涩，总喜欢一个人坐在回廊尽头看书，或者自己摆一副棋局琢磨许久，抬起头看人的时候，目光永远清澈认真。
乔靳的个子长得飞快，是那种让耶律修敏惊讶的快，头一年还同她一般高，次年便已高出她大半个头，只是人很瘦，耶律修敏总爱开玩笑说珍儿不给他饭吃，不如干脆过来跟着她。
每到这个时候，乔靳都不说话，只腼腆地笑一下，然后告诉她珍儿在哪里，虽是在赶人，却总是温和地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耶律修敏那时候觉得乔靳虽长得挺好看，却少了些男子汉该有的阳刚气，他应该像她的哥哥们一样，可以骑在飞奔的马儿上，一箭射死数里之外的豺狗。
可是后来有一次在宫里的园子里玩耍，她突然看见天上一对飞翔鹞子被一支羽箭双双射穿。
啊，一箭双雕！
耶律修敏小小的身子震了一下，赶紧向着那对鹞子掉落的地方飞跑过去，她要亲眼看看，是谁这么厉害。
却没想到，等跑到近前，她发现竟是乔靳，他正将那支箭很小心地由死鹞子身上取下来，又捡了树叶将箭身上的血渍仔细擦拭干净。
耶律修敏从躲藏的草丛后面走了出来，走到乔靳的面前，她看见了他惊讶又紧张的目光，那是她第一次看他那样慌乱，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箭射的这样好，却要这样害怕。
耶律修敏低头看向他手里擦了一半的箭，说：“为什么不拿着战利品去同珍儿讨赏，叫她赏赐给你最好的羽翎箭！凭你这样的射箭功夫，有权得到全契丹最好的弓箭！”
乔靳白皙的脸颊瞬间绯红，低着头，小心翼翼将箭收起来，说话的声音极低：“珍珍她……不喜欢我练习骑射，这副弓箭是……我捡来偷偷藏起的，珍珍并不晓得我会射箭”
就在耶律修敏惊奇的目光注视下，乔靳抬起脸，目光中充满恳切地哀求她不要将看到的一切告诉耶律修珍，因为他害怕耶律修珍知道后会生气。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耶律修敏心头突然燃起一股熊熊的无名火。
狠狠地一拳捶在乔靳胸口上，耶律修敏冲着他吼道：“乔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书读的好，字也写的那么漂亮，会下棋还会弹琴，如今连射箭都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去站在我的父汗面前，将你的本事展现给他看，得到他的信任与重用，做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像你现在，偷偷摸摸地藏在这后宫里，活的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乔靳低垂着头，老实地挨过她那一捶，又老实地听着她的训斥。
直到她说够了彻底停下来，乔靳才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依旧干净认真，他用极地的声音说：“我是个什么都没有的穷人，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珍珍了。”说完，默默地转身走了。
他那句话说的声音极低，他大概并没想对她说，可耶律修敏却听的真切。
望着乔靳渐渐消失在花园里的背影，耶律修敏突然觉得耶律修珍真的很幸运，她拥有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耶律修敏很小的时候，她额娘告诉她的，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人心。
后来，耶律修敏渐渐长大懂事，她也渐渐明白，像乔靳这样一个能将所有事都不声不响做的那么出色的男人，骨子里也必定是高贵优秀的。而这样的男人，怎么会甘心情愿将自己的一生掩埋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导致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对耶律修珍用情至深，已到了无以自拔的地步。唯有如此，他所做的一切才能得到合理解释。
或许，在以后的岁月里，乔靳会成长成一个真正有贵族气质的男人，草原部族的男人里，没人有他那样高华如雪的气质，这样的乔靳，也终究会让耶律修珍动情，与他两情相悦厮守一世。
可天不从人愿，让耶律修珍遇见了李嗣源。
当耶律修敏看见耶律修珍望向李嗣源那痴然的眼神时，她脑子里跃出的第一念是乔靳。那个白皙英俊的男子，以牺牲锦绣前程为代价，换得守护在心爱女子的身畔，而他深爱的女子却在一个转身，那么轻易地，就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人心，果然珍贵，因为随时都有改变的可能，只需一念。
后来，让耶律修敏没有想到的是，为了得到李嗣源，珍儿竟想出让乔靳去引诱王蓁行离间计。
这样做，对乔靳实在太残忍。
炭堆中的火苗渐渐弱下去，天上一轮清辉却显清晰起来，暮色四起，月色淡白，照地四周如笼轻纱。
周围将士们的篝火已然熄灭，只剩最中央那座丈高的还炬焰炽烈，余下的两座小篝火围拢在巨焰周围，呈斜形相对，远远看着如拱着月亮的两颗星子。
屈稼向那边的篝火看了一眼，转回身对李嗣源道：“要不叫她们也散了吧，夜色深了，过不多时恐要降下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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