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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秋玉咬紧下唇,低头绞着帕子,半日才道:“春儿……其实……前几日曾有人来求琉璃……”

  “咦?!”春瑛大为惊奇,但想想也很合理,琉璃是老太太身边的第一人,年纪也有十**岁了,再不嫁人就有些迟了,她模样好又能干,还很得老太太信任,如果能娶到她,就等于得了一个大靠山,别人怎会没想到呢?于是春瑛问:“是哪位管事的儿子吗?还是年轻的管事?”

  秋玉摇摇头,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是四老爷家的敷少爷。”

  春瑛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不正是胡飞那个好朋友叙少爷的嫡兄吗?也是本家的少爷,听说是中了举的。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娶琉璃?!她忙问:“是做妾吗?老太太怎么说?!”还有,秋玉忽然提起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该不会有了这方面的意向吧?!

  秋玉低声道:“敷少爷娶妻三年,一直没有子息,听说敷少奶奶是个厉害人,连个屋里人也容不得的,族里都传遍了,四夫人又是个挑剔的,因此外头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送到他家做妾。四夫人不知怎的,竟然把主意打到琉璃头上,说是一过门就直接抬举做姨娘,想着有老太太的面子,敷少奶奶也不敢欺到她头上。琉璃在里间一听就哭了,老太太也立时拉下脸来,不过当着许多本家太太奶奶们的面,不好发作罢了,随便找个理由推了。后来四夫人再次来求,她才明说,离不了琉璃,最后磨不过四夫人,只得答应了……将水晶嫁过去。”

  水晶?春瑛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没有打过交道,只记得她在老太太屋里的八个一等大丫头中,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性情有些懦弱,但长相挺喜庆,而且身材……比较壮实。

  秋玉的神色有些黯然:“水晶哭了两天,老太太都不肯改口。姐妹们只好慢慢劝她,毕竟是嫁给本家少爷,又是个有前程的,熬几年有了哥儿,兴许比嫁给别人强。只是……这都是好话罢了,我们心里有数,敷少奶奶是个厉害人,从前敷少爷身边也有过人的,如今全都不知上哪儿去了。水晶身份不一样,敷少奶奶明里不敢给她脸色看,暗地里还不知会使什么手段呢!予人为妾……终究是命苦……”

  春瑛将头挨上姐姐肩膀,轻轻安慰道:“别难过了,做妾当然不好,咱们绝对不能给人做妾!”

  秋玉苦笑:“你当这种事是由得我们做主的么?琉璃运气好,逃过一劫,是因为老太太离不了她,我们底下这些人却比不得,也不知道——几时就被指了出去。你不知道吧?因四夫人讨到了水晶,有两三位本家奶奶也心动了,想要给自家儿子也讨一个去。这院里的人,凡是牌面上的,除了琥珀和玛瑙年纪最小,不到十六,其他人……全都到了配婚的年纪……”她脸红了一红:“有位远房奶奶,也私下跟我说过几句混账话,但她还没那脸面,倒不用放在心上。只是……守顺义庄子的木管事……他家女人进府请安时,特地来瞧过我……”

  春瑛心中一动,顺义庄子,正是近期才换了管事的侯府产业之一,这位木管事想必是新上任的,说不定就是向自家父亲提亲的人。她眼珠子转了两转,才问:“那姐姐心里是什么主意呢?既然不想做妾……那就只有嫁进府里人家……和外聘两条路了。木家虽是大管事,但咱们不知道他家底细,总是放不下心,而且如果是管事人家的话,我记得几年前卢婶也提过,她有个侄子,也管着一处小田庄……”

  秋玉又啐了春瑛一口:“那事儿早黄了!人家年纪比我大好几岁,去年就娶了媳妇儿……”脸一红,降低了声音:“府里的人家,差不多年纪的,咱们都心里有数,多半已娶了妻,剩下的……没几个能混出人样来……”

  春瑛想想也是,古代人结婚早,到十六七岁说不定都做爹做娘了,自家老娘好象就是十六岁上嫁给老爹的。而侯府中凡是有点出息的男仆,起码也有二十岁了,小陈管事已是少见的青年精英,更何况别人?随便找一个,比如看门的家丁或是跑腿的小厮,秋玉多半看不上。她毕竟跟在老太太身边多年,有体面有长相,又见识过世面,眼光自然不低。可惜她们这样的大丫环终究只能迁就府里的小厮们,要不然就是嫁给老爷少爷们做妾,不是终日盘算着与正室及其他妾室宅斗,就是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泯灭为尖酸刻薄的婆子。

  春瑛打了个冷战,暗暗下决心,绝不让自己陷入这种可怕的境地!

  她忙道:“这么说,府里没有合适的人,姐姐又不想做妾,那我去跟爹说,请他别答应人家,想法子在外面物色一个好对象,再向老太太求恩典,放姐姐出去。姐姐将来就能自由自在地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赚了钱可以买地,做地主,要是有了小外甥,还可以送他上学……”

  秋玉再忍不住羞意了,满面通红地随手扔一个枕头过来:“你可真真是发疯了!这种话也好意思说?!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春瑛偷笑着出了房间,虽然秋玉害臊,但看得出她不是不心动的。只要她不反对就好。春瑛想了想,拿定了主意。

  中秋渐近,若是往年,老太太院里的人早已开始为数日后的宴席作准备了,但今年因姑太太去世不过两月,府中除了寄居的表小姐霍漪外,连老太太、侯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在内都要服丧,便一切从简。只有各房晚辈以及侯府各处产业的管事前来请安,再来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简单的饭。霍漪早已向老太太请求过,不会参加的。

  春瑛仔细留意着前来给老太太请安的管事,好不容易看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却没法近前打招呼。她心里有些着急,要知道父亲成了绸缎铺的掌柜,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她没信心能说动母亲,只得祈求能跟父亲当面明说了。

  她看着父母远远地随其他管事一起退出去,想了好一会儿,下定决心,便对青姨娘和玲珑说:“好歹要过节了,虽不用预备什么,但桂花糕之类的节庆点心,总得做两笼应应景儿,这又是素的,小姐也能吃,添上管家送进来的水果,送人当回礼,岂不是又干净又新鲜?我去花园里摘些新鲜桂花回来吧?”

  青姨娘犹豫了一会儿:“好是好的,但咱们如今住在老太太院里,不好借用小厨房吧?小姐说了,要尽量安静些,别打搅了老太太。”

  玲珑却不同意:“这怎么叫打搅?我倒觉得春瑛这个主意好,因顾忌这府里的人,管家连节礼也不敢送得太多,小姐的日子跟先前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还不委屈么?!那些从前巴巴儿地跑来请安问好的人,如今一个影子都不见,倒是私底下的闲话越来越多了。要是各处送礼来,咱们回礼少了,那起子人还不知道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做点桂花糕有什么要紧?咱们还可以请老太太尝尝。”

  春瑛忙道:“是呀是呀,而且桂花糕又不费事,这院里的人待小姐很客气的,不会说什么闲话。如果实在担心的话,花园后门不远就是我家,我在家蒸好了再拿回来,也是一样的。”

  青姨娘想了想,便答应了。春瑛忙跟着玲珑去向表小姐报备一声,后者无可无不可地,只说了句“别闹得人人都知道了”,又给了一串钱。春瑛接了,便跑去找秋玉,秋玉正无事可做,闻言便答应了,只帮春瑛去花园里摘桂花。

  春瑛拿着个篮子到了花园里,专找开花多的桂花树下手,不一会儿,就得了小半篮,她左右瞧瞧,见没人留意,便凑到秋玉跟前说:“姐,你看好了,若有人来,就说我上别处采花去了。我回家一趟,很快就回来。”

  秋玉吃了一惊,忙拉住她:“还是在小厨房里做吧!在外头做……”“姐,你就别管了。”春瑛挤挤眼睛,“我是故意的,别忘了前几天咱们说过的那件事儿,好歹要让爹知道你的想法才好。”秋玉一下飞红了脸,瞧瞧四周,啐了她一口,便扭过头去一边摘花一边小声道:“你若要从东南角门出去,那里的朱大娘跟我相熟,你只说是我的亲妹妹,她就会放你出去了。从那里走,过道尽头就是后街,很快就能到家了。”

  春瑛笑道:“我有别的路可走,姐姐就安心给我打掩护吧!”说罢再扫视四周一眼,便装作找其他桂花树的样子,越走越远,趁人不见,便躲进树丛里,一溜烟往后门方向去了。

  春瑛大力揉搓着手中的糯米粉团,待揉匀后,便放进竹编的蒸笼中,架到锅上蒸。她回过头来对母亲笑道:“我就知道家里肯定有糯米粉和糖桂花,娘最爱吃这个,每年秋天都要做几回,咱们家院子里就有桂花,跟府里是一个种的,娘一定不会放过。”

  路妈妈倚在厨房门边嗤笑道:“你没事先打招呼,就不怕我把糖桂花都吃完了?!这回是你运气好,我恰好在昨天做了一罐,不然你就吃西北风去吧!”她掂了掂手中的一串钱:“姑太太的闺女倒大方,不过是一点米粉和作料,满打满算上柴火,能值几个钱?她给一串,可是亏了。”

  春瑛不以为然地笑笑:“就当作是借用咱们家厨房的谢银和我的辛苦费好了,她有钱得很,这一串钱算什么?”“你是说真的?”路妈妈有些讶异,“我听府里其他人说,表小姐遵从姑太太的遗命,将霍家的产业都上交朝廷了,如今没了银子,只能寄居在侯府里,靠着老太太过日子,其实已经穷了,连修整祖宅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不过也有人说这是瞎话,你跟在她身边侍候,果看到她很有钱?!”

  春瑛刚从霍府回来不久,只隐约听到些风声,哪里知道那么多?只好道:“产业什么的我不清楚,听说好象是把船队交回去了。”她还为此担心了一阵,怕胡飞会失去一个翻身的好机会,不过后来又想到,江南繁华之地,以胡飞的头脑,应该可以找到别的出路,她担心也担心不来,才把这件事放下。

  她接着说:“其他的产业除了几处交给侯府代管,剩下的都卖掉了,银子是不少的,管家按月送钱送东西过来。我还领着双份月钱呢!霍家那边的丫头月银,本就比侯府的多,现在可是一分不少。我看表小姐日常用度都不差,只不过是在孝中,事事从俭罢了,再说,她现在跟着老太太过活,也不好太过显摆。”顿了顿,小声补充一句:“我看别人待她似乎冷淡了许多,兴许是误会了,娘可别犯糊涂,平白得罪人。”

  “知道了。”路妈妈会意地点点头,“回头我打点一份节礼,你回去时捎上,就说是给青姨娘的。咱们不上赶着巴结,但也不远着她们。你青姨娘是个妾,小姐又不是她肚皮里出来的,老太太顾着外孙女儿,却顾不上她,大节下的东西只怕都不全呢,咱们送了去,你青姨娘自会领咱们的情。”

  春瑛叫了一声好。表小姐对青姨娘十分亲近,一点都不象别家嫡女与庶母相处时的情形,只要青姨娘对他们路家有好感,表小姐自然不会讨厌路家人。

  外头传来开门声,春瑛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忙对母亲说:“娘,你帮我看着火,我有事找爹商量。”说罢就跑出了厨房。

  路有贵刚喝了两杯酒,脸红红的,见了女儿,很是惊喜,春瑛洗了把热手巾给他擦脸,便坐到他身边道:“爹,我今天回来,是有事跟你商量的。”犹豫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是不是有人跟你提起姐姐亲事了?”

  “哦?你在里头也听说了?”路有贵笑道,“是有这么回事,有两三户人家来提亲呢,你姐姐也差不多到年纪了,再熬几年,就找不到年纪相当的人选了,所以我正跟你娘商量,寻个时机,等老太太高兴时就求了恩典!”“可不是么?”路妈妈闻言,从厨房里走出来笑道,“你来了正好,回头在你姐姐面前打声招呼,看她的意思怎么样。你爹跟我看中了木管事家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九,一个十六,都是好的,不论配哪一个,你姐姐都亏。”说罢又转回去了。

  春瑛心中警铃大作:“你们不会已经定下来了吧?!”

  “哪儿能呢?还要等老太太点头呢,再说,还没问过你姐姐的意思。”路有贵舒舒服服地躺到竹椅上,笑道,“我问过了,这两兄弟里,大的叫木夕,帮着他爹打理顺义庄子,人很老实,也不拈花惹草,就是长得平常些;小的那个叫木晨,年纪虽比秋玉小,但长相清秀,人又机灵,嘴巴很甜,现如今就在绸缎铺子里当伙计,我看他日后必有出息的!木管事从前没怎么来往,现在熟了,发现他为人挺仗义的,跟我很合得来,要是做了儿女亲家,绝不会叫你姐姐受委屈。”他私下里甚至还想过,要是把秋玉嫁给木夕,而木晨过两年还没娶妻的话,就再把春瑛嫁过去。

  春瑛几乎立刻就要开口反驳,但一想到过去的失败经验,勉强忍住了冲动,细细在心中组织一下语句,才道:“听起来似乎是极好的亲事……”

  她还没说完,路妈妈又从厨房走出来了:“当然好得很!木管事可不是一般人家,他从小儿在侯爷身边侍候,什么事没见过?他女人又是二房徐总管的闺女,夫妻俩很是体面。你姐姐要是嫁过去,立马就能升管家娘子,将来不论是管着大田庄,还是管着铺子,都比我这个娘强十倍!”

  春瑛顿了顿,道:“木家条件固然是很好,若是换了以前,爹还在大门上当差,或是跟着小陈管事干活,这门亲事就是再好不过了……”

  路妈妈插嘴:“那就轮不上咱家攀亲了。”

  “是,那样我们家跟他们差得太远,轮不上我们攀亲,可现在人家肯来提了,证明我们家今非昔比。我们路家如今也不差呀?爹也是个管事!我们为什么不想得长远一点?把眼光放高一点?”

  “你是说……”路有贵有些迟疑,“跟王家结亲?还是攀上主子?!不好,府里的几个少爷,大少爷出身低,不受老太太待见,二少爷品性不好,三少爷又太小,况且他自个儿院里等着做小的丫头就够多的了,没必要叫你姐姐也争上一份!”

  春瑛哂道:“我几时说是做妾?!爹就觉得姐姐只有这几条出路?!”她凑进了父亲,正色道:“爹难道没想过……在外头找好人家么?!”

  路有贵立时直起腰来:“外头?!你是说……平头百姓?!”

  “只要是人品好又有出息的。”春瑛道,“爹,你想想,要想过富足的好日子,不一定要留在府里。爹已经是位管事了,钱财自然不用操心,姐姐和我,还有弟弟,吃穿都是不愁的。爹也该想想再进一步了。我知道你和娘不爱听我说脱籍的事,但是姐姐如果能够嫁到外头去,堂堂正正做个殷实人家的少奶奶,不是比留在府里听人差遣强?将来生了孩子,也能去读书做官……爹和娘岂不更体面?!”

  路有贵沉默不语,但神色间似乎有些意动。

  路妈妈早就听得呆了,连锅里烧干水都不知道,还是春瑛发现了,急急跑去熄了火,才救回了蒸好的糕,忙放到案台上晾着,等跑回屋里,路妈妈便一把抓住她问:“真的能成么?!这样的好事……怎么听着象做梦似?!”

  春瑛笑了:“怎会是做梦呢?以前咱们家是没那福份,可现在爹是正正经经的管事了。娘,你忘了?从前咱们一个院里的刘管事,不过是个小采买,也打算给他闺女在外头找个正经婆家。爹如今不知比他强了多少倍,难道姐姐还不如刘喜儿?!跟我一处当差的南棋,原是王总管的孙女儿,她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却一直没听说要许人。人都说王家要把她嫁到府外的富贵人家去当正经少奶奶的!王家富贵成这样,还图什么?不就是图个子孙后代,光耀门楣吗?娘,你想想卢婶,她费尽心思让儿子上学堂,图的又是什么?!”

  路妈妈早已心动了,立时对丈夫道:“春儿这回倒是说得有道理。秋玉嫁给府里的人家,还是侍候人的命!王家那样有权有势,儿女还要进府侍候小主子呢,若是我将来的外孙能读书进学,做秀才,做举人!我还图木家的钱做什么?哪怕是拿了我的私房供他上学堂,我也是愿意的!”

  春瑛忙加一把火:“可不是吗?就算孩子将来做不了官,买个小庄子做地主,日子也自在得很。说不定等爹娘年纪大了,他会孝顺地接你们过去住呢!”

  路有贵笑了,叩了春瑛的脑门一下:“鬼灵精!如今会哄人了?”

  “哪有?!我绝对没哄你们!”春瑛两眼直射出真挚的目光,“姐姐说过不想给人做妾,可是府里的小厮差不多年纪的,她都不大看得入眼。爹想想,别的管事有适龄儿女的,不是多半跟外头结亲了?木家固然很好,但花无百日红,谁知道他家会不会衰败下来?要是他家出了事,连累了咱们家,岂不是害了姐姐,又害了我们自己?跟府外人结亲,就算在府里得罪人丢了差事,也有个退路呀!”

  这句话说中了路有贵的心思,他微微一笑,转头对妻子道:“说起府外的人家……前儿启大奶奶到铺子里买衣料时,是不是提过她有个兄弟?”

  路妈妈立时记起来了:“是、是,我原想着她家不大如意,还要三不五时到府里打秋风呢,就没怎么理她,她的兄弟……只怕不好吧?”

  春瑛记起秋玉提过的一位“远房奶奶”,忙问:“可是本家的少奶奶?她兄弟是什么样的人?”

  “不清楚,待我去把打听打听。”

  路妈妈不大赞成:“不好不好,他家若是家境好些,又何必天天都老太太面前凑趣?我早听说,启大奶奶娘家在城外,只比一般的农户好些而已,因仗着老子救过启大少爷一命,才结成这桩亲事的。既然指望秋玉嫁个好人家,日后的儿女能挣个好前程来,还是找找读书人家吧。我看东市的毛秀才就不错。”

  这回轮到路有贵摇头了:“毛俞佳那厮,不过是读了几年死书,认得几个字,教教小学生不要紧,要中举却是休想。况且他平日最是清高,哪里肯跟我们这样的人家结亲?再说他年纪也比秋玉大了十岁。”

  眼看着父母就要争论起来了,春瑛忙道:“别急别急,又不赶时间,只要爹娘拿定了主意,慢慢打听就是了。一定要是人品好,人又有出息的那种,还要不嫌弃咱们家是奴籍的,等打听好了,再告诉姐姐,想法子让她去悄悄瞧几眼。不过木家那里,爹还要想法子推掉才好,别得罪了人。”

  路妈妈一拍大腿:“这有什么难的?!木家的最信鬼神,拿了你姐的八字去请先生说,两人八字不合,不就完了?这事儿交给我,用不着你操心!”

  春瑛暗暗松了口气,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终于说动了父母给姐姐找一户平民人家了,接下来还有好些年的时间,待她慢慢筹划吧。

  匆匆做好了桂花糕,她找个篮子放好,又将一张纸条递给父亲:“爹如今做绸缎生意,若是需要找地方进货,这里有几个人,都是外地客商,每年进京都在通惠桥附近的六元客栈住。他们几家的绸缎料子好,价钱也公道,爹要是去找他们,就报上胡飞大哥的名儿,或是我的名儿,他们认得的。”又瞧瞧在炕上玩耍的弟弟:“小虎真的应该学点东西了,哪怕是三字经或是数数儿。我知道爹很忙,但为了日后,这些事还是别忽略的好。”顿了顿,怕父亲听不进去,又添上一句:“咱们家如今跟从前不同了,不能再象以前一样浑浑噩噩的,小虎长大了,还要接爹的班的,是不是?”

  这话一说,路妈妈就高兴了:“说得是!他爹,今晚上你教儿子数数儿吧?等明年他再大一些,就教他拨算盘!”

  路有贵想了想,便答应下来。春瑛的心情彷佛飘在天上似的,一手拎着桂花糕,一手拿着给青姨娘的节礼,愉快地离家返回花园。

  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年,总算成功了一回。还有比这个更让更人高兴的吗?

  经过周念的院子时,她曾想顺道去看看他,但见到门上有锁,便知道他还在外书房,抬头看看围墙内,枣树的枝头早已挂满了果子。想到上一回来时,枣花都还没见影儿,现在却已开花结果了。

  有时候,这世上的事往往会在不经意时给人一个惊喜,是不是?她从前会不会太过急躁了?其实只要找对方法,很多事都会变得容易起来。

  春瑛仰头看着墙那边的枣树,只觉得秋日的煦阳格外温暖。

  春瑛深呼吸一口犹带着枣儿清香的新鲜空气,正打算转身往园门方向走,却听到不远的巷口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春儿?”她循声望去,居然是周念,心中一喜,正想打招呼,却发现他身后跟着一个面生的少年,十二三岁年纪,一身小厮打扮,满眼好奇地望着自己。

  春瑛猜测他大概是侯爷和三少爷给周念安排的那个小厮,有些拿不准他是否信得过,便强自按捺下看到周念的惊喜,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念……念哥儿,你回来了?”

  周念高兴地快走两步上前道:“你怎会在这时候来?幸好今日府里发了过节的赏赐,我提前将东西带回家来,才遇上了,不然你可就要扑空了。”

  春瑛暗暗庆幸,但还有些放不开:“我今日回家,现在是要回府里去了,只是路过这里,想着顺道来看望一下。念哥儿近来可好?有没有活要我帮着做?”

  周念察觉到春瑛对身后少年的顾忌,不由得有些懊悔,只得补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件事要求你呢,还想着什么时候要托个人捎信过去。”接着又给她介绍那少年:“这是小遥,与我一起在外书房当差。小遥,这是春儿,原是三少爷的丫头,曾替我收拾过房子,平日偶尔也会来帮忙做些活。”

  小遥笑着作揖道:“原来是春姐儿。念哥儿的话忒抬举我了,其实我不过是个倒茶扫地的小厮,给念哥儿打下手的,平日在他家帮着做些杂活,怎的从前没见过姐姐?”

  春瑛回礼道:“我如今换了差事,不在三少爷院里了,先前几个月都不得空,今儿偶然回家,才从这里路过罢了。”因不想小遥再问下去,便转向周念:“念哥儿要找我做什么?”

  周念忙开门进院子,从屋里拿出一件衣裳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小心挂破了一个口子,我不会做针线,小遥也是门外汉,正烦恼过节时怎么办呢,你来得正好,能不能……帮我补一补?”

  春瑛爽快地应了,才接过衣服,便听到小遥道:“念哥儿也太讲究了,后街那群闲在家里的大婶们,个个都会补衣裳,偏你不肯找她们来补,我到今日才知道,原来念哥儿只信一个人的手艺。”

  春瑛觉得有些奇怪,见周念面露为难之色,更是诧异。他从前幽居在园里时,穿的衣裳就是暗中找外面的裁缝做的,照理说不会嫌弃才是,何况自己去了霍府两个月,又不知几时会回来,他没理由死等自己啊?难道是衣裳有问题?

  她低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衣裳是半旧的,料子却很好,只是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应该是从前还在竹梦山居时做的。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照理说,三四年前周念“还在”盐场,不可能穿这么华丽的绸衣,交给不知底细的婆子媳妇去做,人家一好奇,八卦一下,很有可能会泄露秘密。

  春瑛暗叹周念的小心,笑道:“我记得这是哪位少爷赏你的?料子倒好,只是这个花色有些旧了,如今在外头也少见。大过节的,为什么不找人做件新衣裳穿?还要特地寻这个出来?”

  周念眼中一亮,不由得惭愧,自己竟连这么简单的借口都没想起,忙道:“不过是偶尔随侯爷见外客时穿穿,平日哪个耐烦穿它?因是少爷赏的,我怕给不认识的人补了,流传开来,反为那位少爷添麻烦,因此便收起来了。原本我不知道你会来,还从为今年中秋不能穿它了呢,没想到你来得正巧。我记得家里是有针线盒的,你稍侯,我马上给你找出来。”说罢就去翻箱倒柜。

  最后还是小遥把东西找到了,又劝周念:“念哥儿,你就是太小心了,大少爷可不是二少爷那样的人,待人最是和气,侯爷又看重他,不过是赏件旧衣裳,没眼色的才会说他闲话呢!”

  周念的年纪与大少爷李敬最相近,身量也相仿,加上二少爷除了姑太太出殡时回家住过几日,便一直留在山上,难怪小遥会这么想,周念与春瑛都没纠正他,只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一笑。

  春瑛经过两年历练,针线功夫早已非吴下阿蒙了,当即三两下补好了衣裳,交给小遥:“回头洗洗熨一熨,穿起来才好看。”又对周念道:“从后再有衣裳,若我不方便,只管交给别人做,这府里的仆役,若家里没有女眷,都是这么做的,不用怕麻烦别人,一次花个一二十文的,那些婶子们也乐意接你的活。”从前她家落魄时,母亲也是靠替人缝缝补补赚钱贴补家计的,想必整条后街的居民中,际遇相似的媳妇子还有很多。

  小遥听了笑道:“这话说得是,我每每从后街走过,总有人抓着我问念哥儿的事呢,谁叫念哥儿长得好模样,又一肚子才学呢?!”

  周念瞥了他一眼,心里已明白了春瑛的意思。他现在跟从前不同了,是“光明正大”地在侯府“为奴”,不必再藏着掖着,其他仆役如何做,他就跟着学,若是因心有顾忌而不与人来往,处处表现得与众不同,反倒会引人注意。于是他想了想,便道:“春儿说得有理,那就请小遥替我物色一位针线活好的大娘吧,眼看就要入冬,我想要做两件厚些的棉衣。”从前那些衣物,其实都不是一个“小厮”该穿用的,他要尽量跟其他小厮保持一致。

  小遥高高兴兴地答应下来,盘算着是不是找自家姑母领了这个活,他跟在周念身边几个月,自然知道后者很得侯爷看重,钱包充足,不愁付不出工钱来。

  且不说小遥在一旁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春瑛见周念明白了自己的暗示,心里也很高兴,便从袖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来,道:“过节了,我忘了带礼物来,这是家里做的一点糖桂花,念哥儿别嫌弃,就当零嘴吃吧。”说罢放到桌上,笑道:“我该回去了,你多保重。”

  周念点点头,一路送她到院门,微笑道:“保重……不怕担忧。”春瑛笑着点头而去,还隐约听到门里传来小遥和周念的对话:“念哥儿,那春姐儿跟你是啥交情?好象很关心你?”

  “休得胡说,她只是顺道来看看,她虽然是三少爷派过来的丫头,如今却换去侍候别的主子了,你不要到外头胡说八道,叫她为难。”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告诉人去就是。你说今日有新书借我,是哪一本?”

  “这一本《东田文集》不错,你——那糖桂花是人家送我的节礼。”

  春瑛偷笑着敲响了园门,跟三清打了声招呼,想了想,便悄悄昧下两块桂花糕请他吃。

  三清有些扭捏地笑着接过:“这个好,这个……甜。”可惜他的笑容杀伤力太大,春瑛有些承受不起,干笑着回答:“你喜欢就好,今天辛苦了。我要走了,再见。”然后飞快地跑了。

  回到园里,秋玉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自然又是一番数落。春瑛委屈地道:“做糕总要花时间的,我事先跟表小姐说过,她们不会怪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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