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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有事钟无艳


  持盈有些发烧,请了病假在家休养。她一见祁凡,就弯着月亮眼笑,接过那本子,仔细翻看着,让祁凡尝到被珍重的滋味。

  窗外雨停了,灯影在墙上抹出暖黄的光晕,女生禁不住比划了几个动物手影。小鸟振翅,猫狗嬉戏。

  和姐姐在一起,安静坐着,不说话,她也心满意足。

  “姐姐最喜欢哪一个故事呢?”

  小姑娘低头在地板上反复蹭脚尖,尽管害羞,但姐姐是唯一可予以信赖并分享的人了。

  “这个——钟无艳与夏迎春的故事。”

  那是祁凡写的第一个故事,稚嫩得像田字格里的笔画。她有点不好意思,翻到最后几页,仿佛练字多年小有所得,亟不可待地要毁掉庭前墨池。

  持盈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这个故事,是从齐宣王的角度来写的。

  齐宣王很年轻,也很混账,普通年轻人犯个混无所谓,说到底是自负盈亏。齐宣王就比较厉害了,他一混账起来,动摇的是整个江山。

  群臣进谏,有的劝他原谅熊槐那小兔崽子,有的说齐楚联盟不能破,还有的,说是啊陛下,是啊陛下。

  “老子说不就不!”

  齐宣王吼罢,继续坐在龙椅上发呆,越发呆,就越觉得台下说话那人没有喉结。

  原来是女扮男装啊,他支着脑袋看了她一会,就又神游九霄云外了。

  “陛下,可是离春讲得不好?”

  那人问。

  “没有没有……好得很,你继续。”

  “那陛下……为何频频翻白眼?”

  “这个嘛……”

  齐宣王有点尴尬,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在数旒上的串珠有多少个吧。

  “没瞧见寡人在祈求上苍吗?正说让我多几个你这样有智慧的大臣呢!”

  这般胡扯却叫众大臣会错了意,联名上奏,请求立钟氏无盐为皇后。

  正在吃桂花酒酿的齐宣王,差点没噎着。

  夏迎春翻了翻那奏折,杏眼圆睁,剥鲜橙的指甲毫不客气,汁水溅了他满脸。

  “你……你别生气啊,迎春。”

  齐宣王虽然混账,但有一点好,他把红颜和祸水分得很开。

  他眯着眼睛,竖起三根手指给他的小美人下保证书。

  我这个人吧,昏庸又纨绔,对江山兴趣不大。所以我的女人,倾国就行。家世如何、外戚篡不篡权、是否温良恭俭,都不重要。

  倘若哪个不长眼睛的要参你一本,骂你祸水,你也别慌着哭化了妆,寡人替你撑腰。

  至于那没有喉结的钟无艳——

  齐宣王吞下最后一个小汤圆,寥寥几笔书下“奉天承运”。他拿捏王朝气数时,一向是行云流水只在乎姿势好不好看的。

  对不起啦,钟无艳。要是时代与制度允许,我会给你封官加爵,千亩良田。可前朝容不下一个女官,只能委屈委屈迎春,把你搁在后宫里了。

  他想起朝堂之上,刻意避开的那双眼睛,刹那间迸发的华彩,他许多年后才发觉,那是青杏去蒂后腌成酒的颜色。

  往后啊,咱们只谈利益,无关风月。

  姐姐打开播放器,那年的流行歌就有这一首《钟无艳》。她捏捏祁凡的小圆脸,和着曲子低声吟唱。

  “我痛恨成熟到不要你望着我流泪,

  但漂亮笑下去仿佛冬天饮雪水。”

  持盈姐姐是真真正正传统意义上的美人,祁凡的母亲与姨妈们,综合了南北样貌的优点,都十分好看,姐姐自然也遗传了姨妈的美貌,像块白嫩丰腴的豆腐。她理应与唐朝那位公主同名,等着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少年郎,娶她回家。

  祁凡却悲催地更像父亲一点,瘦不拉几,面色寡淡,像棵发育不良的脱水青葱。

  眼下,这棵青葱正巴巴地想和豆腐套近乎,炒个下酒菜中和色香味。

  “姐姐你怎么这么厉害?唱歌好听,粤语也标准,就像是原唱一样。”

  “对啊,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厉害?”

  “因为——你长得好看!”

  “你这可爱的小马屁精。”

  姐姐忍不住大笑,咳嗽止不住,泪眼迷蒙,双颊殷红。难怪自古才子多爱病西施,楚楚,惹人怜。

  祁凡赶紧倒杯热水端给姐姐,替她拍拍背理顺气。

  “姐姐既然生病了,就要多喝热水啊。”

  “咳……”

  姐姐禁不住又呛住了。

  “凡凡,你以后要是有了男朋友,对方说感冒了,可别叫人家多喝热水!”

  “还有,我病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想去学校。”

  持盈眨眨眼。

  姐姐也会装病吗?

  祁凡吃惊地捂住嘴,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呀?”

  姐姐还没来得及回答,卧室门“咣当”一声被打开了。

  大姨妈握着钥匙,眉头处拧了个疙瘩,她十分不悦地盯向姐妹二人,目光冷峻,比白老师还要可怕三分。祁凡禁不住低下头,不断寻思最近有没有犯错。

  “你姨妈姨夫都是客人,锁什么门呐?”

  原来是为了这个。祁凡长吁一口气,故事本怕别人看见,是藏在书包里带来的,原本只打算和姐姐分享。大姨妈若实在介意,解释下就完了,何必大动干戈搞得像杀人一样呢?

  她正要开口辩解,持盈却抢先一步。

  “妈,你三番五次翻我的东西,毫无隐私概念。要不是你上学期末家长会大闹,我能在家装病不去学校吗?”

  “装病啊?能耐了你!行,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和你爸陪你一起装,这书咱们不读了,省得你在学校给我丢脸!”

  “你也只有脸面可以在乎了。”

  姐姐清清冷冷地笑着,抛下一句话。

  祁凡半天不敢出声,显然是被吓到了。姐姐从小就是家族中这一辈最优秀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大多天资平庸,更衬得姐姐宛如乌鸦群里的金丝雀。

  对峙局面直到祁凡的妈妈端着果盘进来才打破。

  妈妈笑着打圆场,“持盈,别和你妈妈闹了,生病就多休息,凡凡来,和姐姐一起吃石榴。”

  可对此时的持盈而言,任何话都不顶作用了。

  她拉着妹妹的手,夺门而出,也不顾母亲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带凡凡出去逛会街。”

  意外被牵连的祁凡,忍不住回头,用眼神询问妈妈的意思。妈妈也看过来,神情里写满拜托二字。

  是把姐姐托付给自己的意思!

  跑起来像阵风似的祁女侠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开导姐姐,回归正道。

  软皮椅子很舒服,服务生姐姐漂亮亲切,无论怎样使劲嗅,空气里也没有臭烘烘的烟味与酒气。

  正襟危坐在网吧里的祁凡,痛定思痛,暗叹自己也太没定力了。本想劝说姐姐回家,却不想被拖身下泥滩,进了未成年人不可入内的——网吧。

  电脑开了机,祁凡却不知用它来做什么,像是拥有名满天下的武林绝学,却遇到了——哈利波特,这叫人如何施展得开功夫?

  反观姐姐,她正专注地和某人聊QQ。姐姐很着急,噼里啪啦打了一大串,那人却回得又慢又少,也许和自己一样是个菜鸟吧,屏幕上留下大段的青色与沉默的黑色。

  这是第一次,姐姐不像姐姐,而像小说里的女主角。

  祁凡不愿偷窥姐姐的隐私,转过身对着桌面发呆。

  但不经意地,对话框里的另一个人,网名郁轮袍,她却深深记下了。

  “凡凡,等会要是……我只是打个比方,你别太担心,要是有很凶的人进来,你就躲到桌子下面去好吗?”

  “为……为什么?”

  难道“郁轮袍”要过来劫走姐姐?天哪,自己单枪匹马御敌作战,一不小心战死沙场也说不定。

  很明显,“敌人”是更高级别的。

  “网吧是不允许未成年人进来的,警察……叔叔看你太小了,就会向你要身份证。”

  姐姐到底说漏了嘴,面对所谓“未成年人不得入内”的告示,她也心虚。不过她一直觉得小表妹冰雪聪慧,定能随机应变。

  小姑娘乖乖应了一声“好”,便缩回椅子里去了。

  原本打算玩一下江麓提到过的游戏,叫什么来着,地下室与……壮士?但一想到长辈们痛心疾首的“青少年堕落之源——网络游戏”,于是乎,她踌躇满志地操纵鼠标键盘,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小升初数学模拟题”几个字。

  祁凡有限的电脑知识里,查资料是最高级别的掩人耳目。

  持盈敌不住带小表妹做坏事的心理压力,网吧里待了不到半小时,就又拉着津津有味解几何的祁凡离开网吧。

  雨后的街道潮湿清透,像刚刚形成、尚未来得及发育的河床,只有零星几株水草,不见鱼虾。

  街上少行人,店铺们也临近打烊的时间。眼看姐姐似乎是在往回走,祁凡悄悄呼了一口气——解救计划成功!

  走到十字路口,等下来等红灯的功夫,持盈忽然开口。

  “姐姐……有个喜欢的人。”

  ——欧亨利开头。

  “我会保密的!”

  祁凡立即表示忠心,坦露赤诚。

  “我遇见他的时候,比现在小一点,比你又大一点,是初尝□□的年纪。我们凡凡,读历史故事看得那么透彻,姐姐和你不一样,连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我都无法界定。”

  “初二的时候,他成了我的班主任。我英语很好,从小在少儿英语般熏陶出来的口语不是白学的,在他之前,我当了一年的课代表,可他一来就要换人。”

  “那是个文静的女生,和我完全不一样。你说姐姐温柔?不不不……那是喜欢他之后的事。在此之前,我一直风风火火地担任班干部,考班级第一,每个老师都喜欢我。”

  “——除了他。”

  “英语老师为我争取过课代表的位置,可一点用也没有,他直接回绝了。闺蜜安慰我,说他无非是仗着海归博士与班主任的身份,还有……长相。”

  “他长得挺好看的,上语文课的时候,外班小姑娘下了体育课也不回班,就趴在在窗外看他,看他不讲正课,尽说些野史闲诗。”

  “我于是卯足了劲语文考第一,他无动于衷,表彰大会上连卫生做得好的某某都表扬了,就是不夸我。于是下一次考试写作文的时候,我头一次不站在条条框框里了。姥爷从小教我们那些,说实话,是远远高于应试教育的。”

  “他终于叫我去办公室了,一边批改作文,一边严厉批评我,下次不能这么写了,中考怎么办,亭北高中的清北班就那么一个。”

  “他原来知道我优秀啊。”

  姐姐笑起来,面部线条像蜿蜒的山脉,安静蛰伏,不动声色。鼻尖被路灯打上高光,宛如乞力马扎罗山顶的雪,积年不化。睫毛真长,密得化不开,仿佛平地拔起的茂密丛林,兽群们难免一头陷进去。眼睛则是秋天的湖泊,在湖边散步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会失足溺水。

  是这样的姐姐。

  后面的话,持盈说得支离破碎,这世间没有哪位少女能客观陈述怀春的。

  但祁凡大约可以想象到。

  十来岁的少女与二十来岁的年轻教师,在各自的领域孤芳自赏,偶然见了对方,也只能克制着,丝毫不逾越。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在那样好的光景里,动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他尽量绷着脸,摆出一副冷淡矜持、克己复礼的模样,却在女生走出办公室的瞬间,低低说了一句,写得很好。

  终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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