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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个糯米糍


  不愧是“以学生为中心”的市一小,第二天成绩就出来了。全班56人,祁凡考了28名,勉强跻身前50%。

  语文87,数学90,附加分0,英语——谢天谢地,有90分。

  因为怕被发现和江麓错得一模一样,祁凡有意少抄了两道,却没料到对方是满分。

  第一名是叶知礼,英语满分,数学95,错了一道附加题,语文97。

  江麓第二,数学英语满分,附加题全对,语文85。

  小眼镜第八,郑鹏飞十二,陈可因十七,看来江湖之路任重而道远啊。

  白老师挨个念的成绩,直到念完最后一名,祁凡才听到心脏“砰砰”快要掉出来的声音。

  她环顾四周,发觉整个教室像一艘经历过海难的豪华游轮,乘客历经生死劫,暴风雪中靠在甲板上大口喘气祈祷上苍,劫后余生,立马恢复贵公子阔太太做派,方才的一切都成了笑谈。

  被她误以为是同类的郑鹏飞,顶着满头虚汗,露出一种“老子不在乎”的神色。但不知为什么,他冲28名的祁凡眨眨眼,却刻意忽视左侧和他来自一个农村的倒数第二。

  真有趣。

  女生把卷子的边角叠成一片叶子的形状,无意识的,生出一种叶落归根无法对抗自然规律的无力感。

  “下面到成语题,第一道:请用一个含‘一’的成语来形容你的监考老师。”

  宣布完成绩,白老师开始评讲语文试卷。

  “我看大家普遍都答得不错,这道题不仅考成语,还考大家随机应变的能力。可咱们班还是有一位同学答错了——”

  白老师略微沉吟,接着目光投向远处,皮笑肉不笑。

  祁凡暗叫不好,果不其然——

  “祁凡,站起来!你瞧瞧自己答的是什么?”

  “一……一毛不拔。”

  前方几个男生发出低低的笑声,立刻被身旁女生按住了。小学女生比男生更得老师欢心不是毫无道理的。

  但祁凡纯粹是个例外,等笑声都沉寂了,她才意识到白老师的反问句意味着警告,自己的多嘴无疑火上浇油。

  她迅速瞟了一眼郑鹏飞的答案——一丝不苟。

  天要亡我!

  白老师懒得理她,孺子不可教,任由祁凡站着讲了下去。

  很快评讲到了作文,祁凡前面错的不多,唯独作文分数低得离谱。

  那道成语题只有两分,就算扣了也无法表达愤怒,白老师只能冲祁凡的作文撒气。小学作文大家都只扣了两三分,最多五分,唯独她扣了十分。

  小姑娘无从知晓老师的心理活动,自然死心眼认为是自己的作文写得不好。

  反观叶知礼,作为唯一一位满分作文获得者,被邀上台念作文。

  她写的是学校门口卖炸土豆和凉面的老奶奶,讲述了老奶奶孤苦伶仃被子女抛弃只能摆摊维持生计,而自己经常照顾老奶奶生意来帮助对方,最后老奶奶还是去世了的故事。表现了自己善良高尚的品德,抒发了对老奶奶真诚的怀念。

  ——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分数太低,被要求提炼叶知礼作文的主旨。

  白老师认为,这篇作文另辟蹊径、不落俗套,不像大多数同学仅仅着眼于身边的亲朋好友,而是关注底层生活,怀念陌生而熟悉的老奶奶,展现了深刻的人文关怀。

  叶知礼的头高高昂着,无奈白老师讲得太满,以致女生刚念完第一段,下课铃就响了。

  白老师没说下课,叶知礼继续念着。

  祁凡也继续站着——从成语题到现在,一直站着。

  下一节是心理课,和音乐课、体育课、美术课并列为四大可有可无之课。

  目测应该是心理老师的年轻男教师站在窗外,夹着讲义,背对祁凡。他视线中央,是那棵“苍翠欲滴”的大榕树。

  一棵有上百年树龄的大榕树,每天都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学生们的进出。小学生的价值,在于是祖国的花朵,在于尚有遥远的未来;而它的价值,则在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坐,在于历史,在于过去。

  心理老师忽然转过来,看见了发着呆的小姑娘。

  全世界都坐着,只有他俩站着。祁凡和心理老师目光交汇,彼此了然地相视一笑。

  心理老师姓陈,同时兼顾思想品德与自然科学两门学科,因教育局规定各中小学必须开设心理课,学校只得挂着羊头卖狗肉了。

  今天的主题是“我最崇拜的人”,陈老师稍作引导后,就按接龙的方式进行,发言不限时间。

  于是那些早已经入了棺材的历史名人,又被挨个拽出来,任由这帮小学生进行赞美与歌颂。被上帝偏爱的叶知礼甚至匆匆写了一小段即兴演讲稿,她不放过任何一个鹤立鸡群的机会。

  李白面对权贵坚强不屈、狼牙山五壮士面对敌人坚强不屈、海伦凯勒面对生命的坎坷照样坚强不屈。一个又一个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从这些稚嫩的小孩子口中蹦出,因为和日常无关,所以再怎么为增加可信度而高高挂起,也显不出真心实意。

  接龙从第四组的第一位同学开始,祁凡排在最后。

  除了自我介绍以外,她几乎没在新班级说过话。虽然是最后一个发言人,听众也已审美疲劳,她还是忍不住扣着课桌边角,指甲掐进木头缝。

  “我最崇拜的人,是苏轼。”

  俗套的回答——起码有三个人说过苏轼了。

  “嘁。”

  祁凡顿了顿,抽不出另外的心思辨别声音来自于哪个角落。

  她指着黑板上的《定风波》——那是方才语文课评讲古诗词时留下的,值日生忘了擦。

  “《定风波》的开篇说‘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所有人都着急去避雨了,就苏轼怡然自乐地淋雨,白老师说这首词表现了诗人的乐观旷达。”

  “可苏轼的另一首词,《游兰溪》——这学期的语文书里有,大家可以看一下,‘山下兰芽短浸溪’的那首,开篇的序言里,苏轼却找人看病去了。”

  她稍稍停下一会,等着几个忍不住揭秘的同学翻书。

  “《定风波》淋雨与《游兰溪》看病在时间上,是相互承接的。有没有一种可能,苏轼淋雨把自己整感冒了,于是不得不去找庞安常看病。”

  “放在我们普通人身上,这叫自作孽不可活;可对方是苏轼,大文豪,所以成了一桩逸闻趣事。”

  祁凡的嗓子像一片秘密的荷塘,好风光被接天连日的荷叶遮住了,她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它们除去,露出一尾尾欢快的鱼。

  于是全班都转过来,目不转睛盯着她。此刻决战光明顶,一挑五十五,可不能露怯。

  “我崇拜苏轼,不因为他伟大,而在于他平凡。”

  她想起持盈姐姐所说的——

  “没有人一开始就打算伟大的。渺小堆砌,才造就了伟大。”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伟人在我们眼里千篇一律地高高在上,偶尔触摸到一个低到尘埃里的细节,就会欢喜得不得了。

  初出茅庐的祁凡,在心理课上小试锋芒,却并不十分开心。

  她先前骗了江麓,昨日又欠了人情,总想找个机会向对方赔礼道歉。可事情多的像看不见尽头的重重山岭,直到体育课,才稍微有了自由活动时间。

  解散后,女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她们早过了跳皮筋扔沙包的年纪,更愿意在树荫下聊八卦。隔着几棵树,祁凡也能感受到少女们脸上动容的欢愉。

  而男生那一边,则是班级混战篮球赛。以江麓为首的一队,正对阵隔壁班一个高个子带领的队伍。

  祁凡自然也插不进去。

  好不容易挨到中场休息,男生下场休息,他仰头猛灌了大半瓶可乐,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瘦瘦小小的身影,顿时文雅地收敛了野兽派行为。

  却不留神可乐在惯性作用下,猛地溅了出去,喷在女生的衣服上。

  “对不起。”

  二人同时脱口而出,又俱是一愣。

  一个是过去时,一个是现在进行时。

  被场上其他男生炽热眼神烤得快要熟透,祁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拉着男生,匆匆躲到了离这稍远的另一处树荫。

  却无意间进入了女生们的视线范围。

  “昨天考试……谢谢你啊。”

  她低着头,把两个糯米糍递给男生,“我刚去小卖部买的,还没化,你快吃吧。”

  凉飕飕的,在秋老虎的霸道里不可多得。

  江麓内心辗转了两日的强硬质问,顷刻间软了下来。

  “两个都给我?”

  不仅没有恐吓的语气,反而还有点愣头青的意味。

  “对啊,糯米糍,就是要两个一起买才好吃。第一个的雪糕很硬,是厂家期望你有的原汁原味的口感;等到吃第二个的时候,它里面的雪糕就融化了,吃起来软软的,有点像流沙包……嗯,我这么比喻也不准确,总之你快吃吧。”

  男生撕开包装袋,半咬着雪糕半含糊地说,“这个暑假,我去了好几次景和路。”

  “你别这么看我,我又不是为了你去的!反正离我们家就几站公交,除了天太热,倒也没什么。”

  是没什么,可你到底为着什么去的呢?

  祁凡来不及接茬,就被匆匆而至的球员8号打断了。

  “江麓,下半场开始了!”

  “你们打吧。”男生叼着糯米糍,“我今天不舒服,休息会。”

  “可咱们今天和二班下了赌注啊,输了可要替那帮混小子写一周作业啊!”

  “谁说我们要帮他们写作业?”江麓拍了拍对方肩膀,神情恳切,“是你们,不包括负伤下场的我。”

  “话说,你作文怎么扣的十分啊?太不科学了,我之前破了全班最高纪录也只扣了八分。”

  难得在松鼠面前打了个翻身仗,江麓又禁不住翘起尾巴嘚瑟,全然忘了先前的是非。

  “当然是写的不好啊,”祁凡想起这事就头疼,“白老师还叫我晚上回家总结叶知礼的优秀作文呢。”

  “优秀作文?”

  江麓撕开第二袋糯米糍,十分不屑。

  “叶知礼通篇撒谎,还好意思念出来。”

  “啊?”

  “我妈经常和叶知礼她妈妈一块逛街,两个人好得要命。叶知礼她们家管得特别严,一年级的时候我常常去老奶奶那里买炸土豆和凉面,叶知礼没有零花钱,就只能偷拿家里钱买,被她妈发现后打个半死。从此她爸妈再也不敢让她独自上下学了,她被看得死死的,哪来那么多照顾生意的高尚品德啊。”

  “可老师不是说写作文最重要的是真情实感吗?这怎么能叫作文呢?应该叫……”

  祁凡想了好一会,终于寻到了合适的措辞。

  “故事。”

  “无所谓吧。”

  江麓被糯米糍甜得舌头打转,他满不在乎地舔舔嘴唇。

  “不光她,咱们班其他同学写作文都是尽可能瞎编,但不会像她那么使劲夸自己,我通常就事论事,懒得修辞。”

  说起修辞,江麓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那道成语题,太厉害了吧?我难得见识白老师有气不敢直接撒,憋得脸都红了的表情。”

  他低低地伏下腰,仿佛未曾割过一茬,任意野蛮生长的麦子。

  “再笑我下次作文就写你了啊。”

  “别别别,您大人有大量。”男生忽然正色道,”白老师生气,是因为你说了实话,她确实挺喜欢占便宜的。咱们班的孙诗媛……有印象吗?”

  女生点头。

  “她家在咱们学校门口开了家小卖部。”

  “十元文具?”

  原来不是因为所有文具都卖十块钱啊。

  “对,孙诗媛她爸经常拿着笔记本啊红笔啊来学校,就放在白老师办公桌上,白老师的所有教学用具都是他们家一手包办的。”

  “难怪白老师推荐我们几个转学生去十元文具买学习用品,居然是形象代言人啊。”

  二人正说着,忽然劈头盖脸一个篮球砸过来。正对祁凡,幸亏江麓反应快,凭空接住了,不然这生生挨一下,肯定疼死。

  “潘浩,你干嘛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砸偏了。”

  8号球员止不住地跟祁凡道歉,“本来我是想砸这小子的。”

  少了江麓,对方阵营自然是所向披靡,以56:35夺得胜利。

  “这都能偏,难怪缺了我就赢不了。”

  在他人面前,这便又是那个狂妄自大的江麓了。

  “祁凡——”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在九月的第二天,距离相识那日隔了三个月。他昨天还想一定要劈头盖脸数落她一顿,好让盛夏里焦灼的等待有个安放之地。眼下却觉得,这个人站在这里,站在自己的生命里,比什么都重要。

  他问,你说是不是?

  而她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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