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奥特曼今晚不打怪兽
“其实你爸妈根本没来，你就是想来蹭饭吧！”
吃饱喝足脚底抹油。祁凡和阿姨道过别，正准备“那我去找爸爸妈妈了，不麻烦阿姨了”，忽然身子一僵。
回过头，有个凶巴巴的男孩子正拽着她的胳膊。祁凡用了点劲也无法挣脱，没办法，对方的力气太大了。
她尽量使语气平静。
“我和他们一起进来的，不小心走散了而已。”
男生长得很好看。因日光的缘故，领口晕染出一小块橘黄。他个子比祁凡高出一些，穿件深蓝的小礼服，有点像持盈姐姐书上的小王子。额前的头发直愣愣地翘着，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伸手往下压，于是头发又搭下来快要遮住眼睛。
不知为什么，祁凡蛮想拉着他的手去剪一剪。
“那好，我带你去找你爸爸妈妈，咱瞧瞧今天能不能在这个会场找到他们。”
他说话的时候爱挑眉，大摇大摆地将得意之色抛给她看。
祁凡皱了皱眉。
——不对，他才不是被玫瑰花耍得团团转的小王子呢！这样子分明是攻城略地的大奸臣亟待皇帝册封。
“不，不麻烦了。”
祁凡试着露出亲切的表情,弯下眼角冲叛军首领一笑。
“找不到我，他们可能会先回家。”
但眼前的讨厌鬼出人意料地难缠。
“所以你就任由他们把你扔下啊？”
“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祁凡瞪他，眼睛红红的。
“不是，我没——”
果不其然，江麓开始慌神。学校里的女生哭得他心烦，眼前这个却让他不知所措。
刚才在门口陪贺阿姨迎宾的时候，他瞧见这个小姑娘既没有穿寻常女生喜欢的花裙子，也不是和父母一起来的。虽然对方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吃饭的时候举止也特别自然，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至于为什么“不对劲”——江麓没有细究。
他把对祁凡的关注归咎于身上这件深蓝色的小西装，白衬衣和红领结。他和班上其他小男孩一样，喜欢看《名侦探柯南》，那个小眼镜侦探多厉害呀，总是一脸深沉地道破真相。
男生和女生不一样,他们不会自顾自地幻想着被拯救，而是把拯救世界当做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有组织有目的有纪律性地完成。
江麓自己组了侦探队,至于所破的案子嘛——
要么是生活委员发的牛奶少了几袋，要么是爸妈同时失忆懒得洗碗发配江大侦探代劳，难得遇见一个大案子——食堂饭菜里的肉长毛，他刚想伸张正义，并让校广播站通报下自己的重大发现，就被班主任拽去办公室，狠批一顿。
完了以后，班主任提前下班了，扔给他一摞卷子，说你不是大侦探吗，有能耐帮我看看谁的家长签名是自己代笔的。
这一案件导致班上所有人纷纷与侦探团划清界限，于是在江麓小学三年级的夏天，少年侦探团宣告解散。
眼下，江大侦探可算逮着了真正的“犯人”，他按捺不住让犯人现原形的激动，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祁凡原本打算装模作样地哭一小会，等到男生一晃神一松手她就跑。不料江麓确确实实晃了神，手竟抓得更紧了。
更不幸的是，江麓的几个小伙伴见他长时间去厕所未归，纷纷跑过来找他。不一会，二人身边围满了敌军同伙。
“这是谁啊江麓？你怎么不早说自己爱和小女生玩啊？”
“就是，你害不害臊啊，我都好几年不和女生一块玩了。”
“你干嘛一直拉着她？”
这是专属于小男孩的“厌女病”，发病期大约六年，覆盖整个小学时期。一些重病患者，即使上了初中依旧摆脱不了病毒。但大多数男生会在十三四岁自发痊愈。
该病的具体症状表现为——不愿意让妈妈给自己换衣服洗澡了，对同班女生群起而攻之，故意拉扯前桌女生的辫子吓唬后桌女生，且专挑可爱而成绩好的欺负。
祁凡对小男孩的这个病在白鹭就深有体会，她不禁欲哭无泪，暗悔这顿饭应该吃得再低调些，也不致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江麓——也就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那个男孩，用空闲的那只手冲兄弟们摆了摆，“这是我今天抓到的犯人，她偷溜进来蹭吃蹭喝，你说咱们要不要替天行道？”
“当然要！”
表示不和小女生玩的小眼镜迅速靠过来，邀功似的扯了下祁凡的辫子。
“你干什么？”
江麓一把推开小眼镜，见女生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泪又胀满了眼眶，一时间呆立原地。骂她也不是，哄她……就更不是了。
祁凡低下头。方才好不容易憋出的泪花自然要江麓看仔细，如今真真切切疼出的眼泪，她反倒不愿让别人瞧见了。
“你们别瞎掺和了，这是我和她两个人的事儿。”
不好直接指责同伴，他只得含糊几句。
谁知道祁凡却抬起头，神色如常，仿佛还带有一丝微笑。
“我知道附近有个好玩的地方，带你们去吧。”
婚宴尚在进行中。难得的双休，家长们约着下午找个地喝茶打牌，自然注意不到家里的魔王又去哪儿捣蛋了。
祁凡带着一堆男孩子在附近的巷子里七拐八拐，寻思着找个什么由头把他们支开偷溜回家。湖滨路紧挨着景和路，她对这边很熟，但无奈这一片近似城中村，除了几个在建的工程，就只剩早已被网吧打败的游戏厅，和死于公共图书馆的一角书屋。
“我不会走的，你放开我吧？要是衣服扯烂了，我妈会说我的。”
祁凡告饶似的向男生示弱，可对方根本不吃这套，依然攥得紧紧的，生怕她一溜烟就消失。
“诶？那是什么？”
小眼镜指着众人刚经过的一家店铺，看上去非常陈旧，墙上浮着几朵蔷薇，绿树浓阴，实在不像是“好玩的地方”。
“进去看看吧。”
江麓说完，大家才走进去，店铺里陈列着几十部布满灰尘的电话，看样式应该是早几年的公共电话。
已经没有人打公共电话了，现在人人家里都有座机，手机也不是过于新鲜的玩意。所以这些被淘汰的老物件就任凭搁置，它们静静地吞吐过无数的秘密话语，不声不响，左耳朵进一句“我好想你”，右耳又放出一句“我们分手吧”。
歌词里模糊地唱着：
“就似这一区，曾经称得上美满甲天下。
但霎眼，全街的单位，快要住满乌鸦。”
“你们干嘛呢？要不要进来看漫画？”
电话吧隔壁的书店撩开了帘子，睡眼惺忪的店主拿着几本《名侦探柯南》和《阿衰online》,意外地迎来了开门大吉。
于是除了紧拽祁凡的江麓和忠心耿耿的小眼镜，其他男孩都涌进书店翻漫画了。
“你也去吧，我知道你喜欢火影。”
小眼镜犹豫了下，也进了书店。
于是就剩下大眼瞪小眼的两个人。
“我……我也喜欢火影。”
祁凡握住江麓空闲的那只手，万分真诚地说。
“所以……我能走了吗？”
“我放你走。”
他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叫人不敢直视。
“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是哪个学校的，住哪儿？”
江麓的认真一向对人不对事。
他参加过无数次宴席，跟不同的人说过“叔叔好”“阿姨真好看”“祝爷爷身体健康”，也被近似平面模型的叔伯姨婶夸过“小朋友真有礼貌”“面相不错”“虎父无犬子”……
但这些长辈最后去了哪里呢？
流水的盛宴，相似的客套。
江麓很难再见他们。
他今天确实有点冲动，冲动得不符合班长身份。可他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有关祁凡的一切。用被所有人夸赞的聪明，记得牢牢的。
下一次，他还想要再见她。
于是眼睛圆圆像只小松鼠的小姑娘笑起来。
“我叫小芳，就是数学课本里那个小芳。住在离这很远的城北，在城北附近的小学上课。”
——那也太远了吧。
江麓心眼实诚，没被人骗过，点点头记住了。
他放开手，还没来得及说“我叫江麓，住在离这儿几条街的领帝小区，在一小上学……”，对方就一溜烟不见了。
他盯着自己握拳太久、冒出细密汗水的手心，不知道对方的衣角是否同样濡湿。
住在领帝小区、在一小念书的江麓，于修辞方面一向颇……无造诣，且词语匮乏到寸土不生的地步，最多用“没我帅”来形容男生，“我喜欢、好看”和“我不喜欢、不好看”形容女生。
顿号表示因果承接。
但今天很反常，反常到他不能简单把祁凡归进“我喜欢、好看”这个小房子里。
贺阿姨的婚宴上，祁凡一面喝橙汁，一面趁旋转餐盘到自己跟前时，夹一两块肉。有时候大人忙着说笑，迟迟不转动餐盘，她就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装作拿餐巾纸的样子，偷偷把鱼虾往自己跟前转。
整场宴席，他只顾着看她。
有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小姑娘那双向下低垂的眼睛，突然就像被看不见的小鬼扯紧往上拽一样，弯成新月。
那是只觅食过冬的小松鼠吧。
江麓觉得很有意思，想再看一看时，小姑娘又慌慌张张地收敛了笑容，手指拨拨刘海，装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母仪天下地陪皇上用膳。
而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也许是碰巧看到了皇帝牙齿上的韭菜。
这样一个小姑娘，他私心，想让她住进更好一点的房子。
江麓不自觉地把这个画面和奥特曼大战巴尔坦星人并列起来。
——所谓“并列”，意味着他九点钟被妈妈逼迫喝牛奶上床睡觉后，黑暗里，眼前会不停地浮现这一幕，反反复复地，直到他变身奥特曼打败怪兽。
不、不一样的！
江麓翻了个身，今晚他不打怪兽了。
他只想伸手摸摸小松鼠头顶的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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